亥时之前,九凰换过一身净衣,孤身端坐房里。
双手撑在桌上,她可以听见门外嘈杂而热闹,可以嗅到无数烛火的热烟被秋风吹了过来,可以听到初凤宁谧而微乎其微的呼息声守在门口,可以听见自己的心稳稳跳动。
下了这样的决定后,怎么,心一点也不痛?
左手空中漾出了一股无形的涟漪,是她熟悉的灵动,混着一抹供神的檀香气味,夹杂妖魅甜香。九凰伸手取过桌上茶盏,倒满一杯,她双手捧盏,向原本虚空的左侧递过。
“师父,请用茶。”
涟漪中逐渐显现的身形缓缓变成实体,果然是清源!他接过茶,轻声一笑:“凰儿,如师父所料,你的素质果真比初凤高得多!如今,他已没有心,那双好眼也失却活气,只配给你领路,却是没法再拿来献祭用了。你这样冷静,可是已有对策?你要记得,那双眼……若是找错了人,师父用在你身上的苦心全要功亏一篑!”
九凰轻轻垂首:“师父放心。”
她知道,师父是故意让她恨初凤的。她那样恨初凤,怨恨愈深,“眼睛”的力量就愈强。可是,师父没叫她喜欢人,她却也动摇了……如今,初凤已不能用,自然是要拿同样强烈的情感去换。
失去少稜的恨,比起对初凤的恨意,只能更深刻。
片刻静默之后,她听见师父的轻笑。每当师父那样笑,便是一种裹了糖衣的严厉警告。
“凰儿,别忘了师父的话,过去你抛弃的所有东西,都是为了今晚!今夜成了,你将得到此生从未有过的显赫,你我俱荣;今夜败了,你这一生再也没有这样好的机会,师父尽管舍不得,却也只能拿回那个寄在你身上的东西!”
今夜若是失败,她就是没有用的渣滓,随时可以杀了。这件事,她在失去双眼那一刻就清楚知道。
“徒儿知道。”
“好,很好。”清源的身影再度融入烛火光里,刚毅脸庞上隐约透着残暴,在忽明忽暗的微光下,诡异幻化:“我的护卫会看在地龙身边,师父的真身归回本位,替初明宫镇守,以防外人擅入。一个时辰后,便看你的成败!”
只剩一个时辰!亥时,到了吗?九凰心一跳。
屋里的异香散淡,门外的嘈杂声簇拥了过来,初凤叩门:“主子,时辰到了,侍女来迎。”
“初凤,你去带少稜。”九凰神色冷寂,看不出分毫思绪:“把他安在祭台中心。”
门外的初凤眼睛眨也不眨:“需要像其他四人一样下迷咒吗?”
“不必!”九凰威仪万分,登时展露了与年龄全然不符的气势:“来人,一切安顿妥当,便领我上祭坛!”
***
四名少女已静躺在祭台之上,只剩下正中央那一张还空着。
文珞和殷五娘与其他仆妇站在一起,特地落在最后方。整个枯黄的葡萄架下都已布置妥当了,金黄织龙的布幔围住了三面,唯一展开的那边正对祭台,视野极佳,帐中设了两张相连的紫檀长椅,椅畔小几上除了文房四宝之外,还安着一座双龙抢珠的香薰,幽香已点上,冉冉淡淡的紫氲,便从龙吻中的夜明珠周围盘旋而上,晕散飘发。
香气如浓郁的桂,却也似清雅的兰,再细一闻,又不是花香,倒象是在眼前幻化出万般纷杂的旋转色彩……
即使距离遥远,文珞却仍是微微晕眩,忙提上真气,定了神,身边的殷五娘却已气息促浅,几乎要站不住。
愈近深夜,此处灵气愈是不断加重,她以这样的垂死之躯能支持到此时,已令人惊诧,再这样硬撑下去,殷五娘恐怕马上就要出事。
文珞轻轻拉住殷五娘的手,那手,已是粗糙皴皱,触手生寒!
“要不要歇会?你的状况已经这样了,待会仪式开始,灵气太盛,还能熬得住吗?”
“文姑娘竟看得出五娘现在的真实样貌?你小小年纪,修为却很不错啊!”殷五娘意外一笑,脸色更显苍白:“不过,有件事你还不懂。我撑得下去的,只为心里藏了太多年的那一念,我必定得撑下去的。”
文珞心里微微一痛。殷五娘的苦撑,是为了要再看儿子一面吗?可是,殷天官他……又岂还是旧时样?五娘,是否到最后也只能等来一场失望?文珞心底凄然,深深再看了殷五娘一眼,却见她竟是双目灼然有光,瞪视着铺了毛皮软毯的小径另一端。
是天官?文珞顺着她的视线向前一瞧,只见方才那个被她视为瘟神的冷峻护卫排众而出,清出了一条静道。
那护卫身边恭敬站着的矮胖子,正是她曾经在初明宫中见过几次的奸相蔡京!那初凤所说的贵客,真的是帝王,难怪此处的明黄帐子竟敢绣了五爪龙,飘在风中鬣鬣张扬!
“恭迎贵客!”紧接着,四周轰然响起众人跪迎声,殷五娘和文珞也跟着跪下。文珞随众人一起低着头,隐约只见蔡京身边走出了一袭颀长的玄色袍子,紧紧牵着一个长发披散、容貌隐在青丝之后的素衣身影。
踩在软毯上的两双裸足,皆是光润如白玉。其中一双纤细赤足,踏起步子更是轻灵而秀美,左踝上系着一条羊脂玉铃鍊子,每走一步,便撞击出悠亮细吟,直如女子娇声微嗔。
文珞被那精致白玉的玎玎声扰得分神,头似乎更晕了些。
殷五娘却没有低头,也听不见那阵收慑人心的美玉呢喃。她只是瞧着那护卫,脸上血云缓缓升起,唇中绽出几个无声恨字:“怎能死在你之前?殷岑……!”
***
赵佶自从在小径口见了美目悠远、长发微扬的珩儿,一颗心早已高高提着,再也放不下了。如今牵住珩儿,沿着软毯走来,只觉得这条看似不长的小径,距离葡萄架下的暖帐却着实太远!
虽说过了子时,只要中元醮结束,珩儿便属于他了……赵佶有生以来首次感到,区区一个时辰,竟也可以这么令人急迫难耐!
一进帐子,与身边人并坐榻上,暖香氤氲缭绕,慑魂动人。赵佶心一跳,忽然感觉在紫烟里,珩儿的模样幻化得异常妖娆娇美,极是诱人。他不禁拉过珩儿,轻轻将他环在怀里。
珩儿没躲,也没避,纯真的眼瞳眨也不眨地凝视赵佶,然后微现一笑,撒娇似地倚在他胸前,将裸足收入榻上,轻闭双眼。
望着珩儿忽闪如墨蝶的眼睫,耳里听见珩儿晃动双足而发出的脆吟,赵佶内心漫上一股全然的满足,他一时灵思泉涌,只想挥毫作画。
见皇上左手抱人,还要弯身去拿笔,甚是不便,侍立在帐外的蔡京立刻就要如往常一般,赶紧进帐里磨墨,却被皇帝一个锐利的眼光瞪了回去:“没有朕的旨意,谁让你走进帐里?所有人等都退离帐子一尺远,不许再近一步!”
“是,是!”蔡京冷汗一冒,什么也不敢多说,立刻退远了。皇帝这样对他发脾气,已不是第一次!他上回这样被喝斥过后,不出一个月,便被皇帝罢了相……若非王黼替他说情,今日,他不可能依旧在此处居高位、享厚禄!
前车之鉴不远,蔡京急步退到清源真君派来的那个高大侍卫身边,与他并肩站着,连帐子都不敢多看一眼。
于是,他看不见帐里的珩儿眼波微动,举起戴了玉环的手,抚上皇帝的玄色衣襟,蜷在榻上,青丝掩映下,透出了极是妖冶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