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如梦，梦随心去，去处难料，料定仍痴，痴倘成寐──寐里自领玄机。
过去，北海十二龙子敖子珩所居的崇冥殿，必是明光耀人，笑语欢腾；但，只因那人不再出现，崇冥殿内全然变了模样。
世上没有了金眸灿然的傲战，一切便只似幻。无所谓黑暗，无所谓天明；玦觞继任天帝之位、第二重劫雷不知哪时便要降临，都无所谓。
子珩只把自己关在尽珏仙府，谁也进不来，他也不出去。都说仙人轻易死不了，怎么那人，走得如来时一般，那么洒脱……那么难以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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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魔军战前，傲战什么都准备好了，做得最滴水不漏的，便是瞒过子珩。仙界大军集结已毕，出征之前，他才将子珩骗进仙府里去。
傲战一身皓色素衣，高高束起的金发飘摇飞散，他站在仙府的青波楼之外，几乎与雪山雪湖融成一片。仙府里本是绝对宁静，但那日不知为何，子珩听见一阵细微风籁，悠鸣如笛。
“嗯？什么声音？”傲战也听见了，偏过头去寻风声来源。
“不晓得，有点像笛韵。”子珩很少见傲战进了仙府，却不是全副武装，他偷偷盯着傲战完美的侧脸出神。
“你喜欢笛声？”
“喜欢。”子珩点点头，北海龙王请来的乐师，最早教会子珩的便是笛曲。
“是吗？”
傲战微微一笑，右手探向虚无，凭空握出一把雪色玉笛；笛尾，盘伏着一头通体玉润的小小蛰龙。
他再优雅不过地把雪龙玉笛横着放到唇边，子珩心里已预先扬出一段清澈的曲调，瞇着眼，都快要在自己的想象中迷醉了──
但，从雪龙玉笛中发出来的，却是高亢难听的分岔噪音。此声一出，就连原先隐约漂浮在仙府中的天籁，都瞬间消失。
子珩脸色铁青，下意识摀住受虐的耳：“等等！傲战，你有没有学过笛子？”
傲战皱皱眉，抿了抿唇，再次盯住雪龙玉笛的眼神，便象是在看一头丑陋的妖物。他显然很意外自己竟能创造出这么难听的声音。
“看过琼筵上的乐手吹笛，本以为挺容易的。”
他将笛口远离唇畔，满脸无辜。
“不会吹笛子就别丢脸，给我！”子珩从他手中抢过笛子，习惯性地举袖轻抹笛口，但见袖子拂过，那冰雪化就的龙笛上，傲战菱唇盖上的浅浅痕印却擦拭不去。
望着那道淡得几乎看不清楚的痕迹，子珩忽感到心慌难抑，一时竟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见子珩低头盯着笛子，迟迟不动，傲战挑起了眉，语带威胁：“不是要吹笛子？不要奚落了本尊之后，现在才说你也不会！”
他一双金眸蕴笑，全然没有察觉子珩何以迟疑。
“才不是这样！我当然会……只是在想该吹什么曲子才适合你！”子珩半闭着眼，强迫自己忽略笛上那抹微不足道的印痕，将冰凉的笛口靠近唇边。
本来只打算吹首人间牧童放牛时随口哼哼的轻快牧笛，取笑傲战的不识风雅；但不知为何，指尖动处，呼息一送，笛声不知是顺心还是违心，回荡耳畔的竟是一段柔丽缠绵的〈春江花月夜〉。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祇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笛声娇婉，竟如倾诉心曲。子珩脸上大红，一眼瞥向傲战，傲战正噙笑看着自己，眼神带着探询之意，毫不稍移。
唇畔笛声登时大乱，再难成调。
子珩迅速放下笛子，替脸上的红云找到一个再正当不过的理由：“我只学到这里，后面不会了！”
“这是适合我的曲子？未免伤春悲秋了些，不太像啊！不过听起来音调挺美，是你自己喜欢吧？”傲战没有笑他，只是从子珩手上取回笛子，眼神极是认真：“或许有一天，我会有兴趣把它学了起来。小龙，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脑中顿时浮出诗中太过绮靡撩人的几个句子，这首诗是再明确不过的情人相思，他哪敢让傲战察觉自己的心思？
“曲名忘了。”子珩别过头，颤抖的声音连自己听着都觉心虚。
傲战却没有追问，只是笑着举起笛子，若有所思地凑近唇边，仿傚方才子珩的模样，金眸半阖，指尖压紧笛孔，悠悠倾泄出一小段干净的音泽。
调子不对，但笛声高扬，澄澈明亮，别具一番滋味，很像素来自成一格的傲战。
子珩倚在青波楼柱上，闭上双眼细听，风里又能捕捉那道如歌的微响，彷彿与傲战不成调的笛声相应和。
恬静的时光并没有太久，笛韵戛然而止，子珩诧异睁眼，只见傲战将手中龙笛向上一抛，笛子又像来时一样凭空消失。
他蹙着眉，一边低语，一边抖落右臂上的白虎之牙：“……差点忘了正事！”
“什么正事？”
“替你预习第二道劫雷。”傲战一脸认真地将掌中长刀递给子珩。
“什么？普通仙人的两道劫雷之间，不是少说也要相隔百年？哪能这么快？”子珩吓了一跳，犹记得傲战替自己挡下的那第一道劫雷，也不过短短七个月前。
“你在本尊手下，仙府之中练功这么久，强将手下何来弱兵？雷神早被你短短时间内的武艺进境给惊动了！”
不着征袍的战神即使赤手空拳，说起话来仍是倨傲有加：“第二道劫雷，我不可能再替你挡，所以，今日特别了点，我陪你打一场：你用刀，我空手，只要让我打到一下，你就在仙府中好好练个一年。”
“什么？”子珩握着白虎之牙的掌颤了一下，睁大双眼，即使仙府一月，外界只过了一刻，但他的武艺仙法都远远比不上傲战，被打得落花流水，必是预料中事，这样一来，得在仙府里关上多久？
“傲战，不过是第二重劫雷，就这么厉害？”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傲战金眸霎锐，再不多话，一侧身便探掌攻去。
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仙魔大战不知何时了结，也不知道结果如何……能把小龙在仙府里关得愈久，他才愈是安心！
子珩反应不及，连忙举刀格挡，却已被傲战掌缘猛劈上颈子。
“一！”傲战冷道：“你的功力不过尔尔，让人如何放心？”
相识以来，傲战第一次待他这么冷漠！子珩心一悸，抬起眼来直视傲战。他和傲战身高还相差不少，这一抬眼，倒是对上他飘在风中的发梢，傲战出招迅速，已如骤浪迭至。
“二！”掌风再次袭来，右臂又是一痛。子珩抿紧双唇，手中长刀瞬间化作锐剑，反守为攻，猛然挥向眼前一闪而过的人影；现在，不是可以任他发呆的时候！
“三！”
看见子珩受了三掌，即刻便能回神，迅速变招攻击，傲战不禁透出欣喜神色；如今的他，确然还比不上自己，但若要自保，已是绰绰有余。
“……四。”
每受一掌，子珩的动作便又快一分。
“五！”
几个月前，眼前这个动作敏捷、眼神带煞的小小龙子还是娇弱畏怯，一点武功仙法也不会；靠着这座时光流逝速度与外界不同的仙府，短短数月把他调理成这样，说不骄傲，那是骗人的。
满怀回忆不合时宜地奔涌而上，傲战略分了神，耳侧已是一声虎啸，长剑刺来，锋利神光骤然削去他未及避开的发尾。
“啊！”子珩惊喊，剑势顿了一顿，但来不及了，小小一把金丝已随风飘落。
他知道自己武功大大不如傲战，自然是施了全力，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不过随手一剑，傲战居然无法全身而退！
一慌之下，子珩收回锐剑，几步奔到傲战身侧，左手飞快探向前去，接住了飘在空中那一小束断发。
几丝金芒落在手里，触感微凉。
“唉……六。”只听傲战低声叹息，顺手再一劈，子珩背上又是微痛。“小龙，你忘了这是对战？关心敌人作什么？太大意，可是要吃亏的！”
傲战将手掌自他背颈上移开，沿着子珩右臂滑下，抽回白虎之牙化成的长剑，将神兵向旁边轻轻一扔，雪地里顿时滚出一头壮硕的灰纹大老虎，雪虎一声欢啸，便乖顺地坐到一旁，盯着自己的主子傲战猛瞧。
“可是，我差一点就伤了你──”掌心紧握傲战断发，子珩惊魂未定。
傲战的声音无奈中带着轻笑，安抚似地拍了拍子珩的背：“只是几根头发，不痛不痒。”
子珩这才发现，傲战与自己站得多近；近得只要伸出手，便可以环住傲战窄束坚实的腰──但，他不敢。
然而，傲战不假思索，随手就环在自己背上，却如一个若即若离的拥抱。
“傲战！那个……”子珩脸一红，心里觉得不妥，但还贪恋这样转瞬即逝的温柔，低着头，不知该不该退开，更不晓得要说什么好。
“怎么？打痛了吗？”傲战轻轻箝住他的肩，退开一步，眼里带着疑问。
子珩摇摇头，他举起自己紧握的拳头：“你的头发。”
“这个？扔了就是。”傲战答得漫不经心。
“哦。”子珩随口应声，只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异常。
“小龙，你在仙府里好好练上六年，外头也不过才一天半，”傲战又摸摸他的头，温柔低语：“我留雪虎陪你。”
雪虎蹭向傲战，难得发出不知是撒娇还是不满的呜噜声。
“傲战，那你呢？”
子珩望着傲战，其实他想问的是：傲战，你有没有发现我长高了？和你的距离，是不是就少了点？
自从练武以来，孱弱而矮小的子珩身高确实渐长，远远看来与傲战有几分神似，只是形貌略为削瘦些。
听子珩问起自己行踪，傲战别开了脸，眼神竟有些闪烁。“我？我可没有劫雷要渡，偶尔也该让你自己练练。”
“父王那边怎么办？”子珩没有发现异状，仍是问得认真。
尽管北海龙王早已默许傲战没几日就将子珩拐走半天，但他还从没有让子珩夜不归宿的记录；也不知性子暴躁的北海龙王会不会因而大怒。
“你放心，我待会就去见你父王母后，替你说一声。”
“嗯，那就好。”子珩灿然一笑，拍了拍雪虎挨过来的庞大身子：“傲战，我会好好练的，第二道劫雷必能一次就过！你说的，强将手下无弱兵嘛！”
他的笑容被雪色一映，清秀容颜犹如玉雕；傲战微微一愣，菱唇忍不住随着子珩纯真的笑而弯起。
再开口，他勾着笑的颊侧却有些滞涩。
“小龙，我走了。总有一天，再吹笛子给你听，就那首曲子吧！我会把它练齐了。”
〈春江花月夜〉可是一首难度极高的曲，他练笛近十年才算趁心满意，竟被傲战这个门外汉说得轻而易举！想到傲战的调不成调，子珩得意大笑：“你？想把〈春江花月夜〉练齐？依照你坐不住书房的个性，还早个十年！你先把宫商角征羽给分清楚再说吧！”
身形已开始隐没的傲战眨眨眼，金眸凝笑：“哦？原来那曲子就是〈春江花月夜〉？愿逐月华流照君……是吗？小龙，莫非你夜里在崇冥殿内看着月光，心里想的却是我什么时候还来找你？”
自己暴露心思，子珩涨红了脸，清秀的容颜一下子堆满羞涩：“不是！我才没有！”
“可惜，仙府里无日无月呢！”傲战朗声大笑，形体迎风消散，摆明了不给子珩机会解释：“也好，这些日子让你专心练武，不必再追着月色苦苦相思！”
傲战明澈的笑声荡在雪山之间，子珩紧紧抱住雪虎，把自己的满面通红藏在大老虎柔软的细毛里。
“……谁说没有月亮就不能想你？”摊开拳头，一束金褐色断发微光摇曳，他抬起满颊绛云，朝着傲战消失的方向示威似地轻喊：“你忘了我还有这个呢！”
对了，虽然忘了问，不过，傲战会来接他的吧？到那时，可要把这束头发给藏好才行，倘若又被他看见──免不了又是一场取笑！
搂紧雪虎，望着傲战的金发，子珩心里漾起一阵小小的温暖波澜。
＊＊＊
然而，傲战没有回来。当子珩出了仙府，等来的不是他自信满满、必能闯过第二道劫雷，却是一道挡无可挡，在他心里劈出了深深伤痕的噩耗。
“不用等了，那人永远不再回来。傲战入魔，本尊将他打得散神灭形。”
玦觞等在崇冥殿外，捎给他几件东西：傲战的遗物。玦觞天尊，容貌姣美似旧，凤眸锐利依稀……语调清冷如常。不过，在看着子珩时，这回多带了点探查的兴味。
但，子珩无力去辨别玦觞眼中的别有深意。他心里那扇永远开敞、永远有金色月亮温柔漫光的门，砰然阖上。
连最初的那一点纯真，也全都迷失在紧闭的门里。
有些话，总要在那人听不见了以后，才敢说；有些时刻，一旦与他擦身而去，竟成永远的错过。春江花月夜，两人之间的调子能延续多久？原来也就是仅仅那几句……命运让人措手不及，想再求多一点，也不能够。
他一个人躲进仙府，抱着雪虎发呆。子珩在仙府里待了多久，脑中就转过多少让他痛苦不堪的念头。
傲战，你骗我。
如果，你没有把用惯的兵器留给我，必定能全身而退吧？
如果，我当初别那么听话，硬是耍赖要随你离开仙府，一切能不能有所不同？
如果，你能够再回来──对！你只是散神灭形了，还有魂魄在世间悠荡！不是吗？我有你的发，可作勾魂引！
如果，你真能回来，我还有很多、很多话要对你说！傲战！你听见了没有？再对我吹笛那天，什么时候才来？你承诺过的……
当子珩再次走出仙府，已是数日之后。龙宫里没有人知道十二龙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身上本已练出的惊人仙力，竟耗损大半，个性也全然不复如昔；而往后数十年间，崇冥殿里再也不曾扬起任何一支曲子。
淡漠寡言，眼瞳成冰的十二龙子，就此封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