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 狂折柳(一)
自在WADE2018-04-10 20:103,130

  接下整顿初明宫的要务,初继任宫主的殷天官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遣散了初明宫里成群结队的众多爪牙。原本,九凰还想替他把所有人都做成半尸以便号令,不过,殷天官断然拒绝。

  短短数月内,他斥去宫内原有的护卫和道僮仆从,布散初明宫里原本聚敛的大笔财物,在宫外山腰盖上几进简朴院落,自开封府内外,收了新进两个月内失恃失怙的孤贫婴孩,为这些孤儿们聘来保母、塾师,就此教养起来;皇帝对他的暧暧自守及善行义举,甚是满意,不出数日,暗中派来监视他的人便少得多了。

  九凰自请留下,和少稜帮着替殷天官操办俗务,直到腊月将至,又待了几日才告辞离去。

  眼睁睁看着初明宫从信众成千上万、富丽堂皇,到如今的沉寂消潜、庶民迟疑不入……九凰盯着殷天官,只感到此人眼底透露出她不解的清寒,虽看不出他究竟想做些什么,但绝对不可能是如今的残灯荒山、清净无为。

  不过,那与她无关,她只要继续做她的女仙,紧紧牵着少稜的手,回去好好过她不知还剩下多久的余生,于愿足矣。

  “若有一日需要九凰的棉薄之力,九花观必鼎力相助。”套好的马车等在路旁,漫天寒气略降,九凰说起话来颇带颤音,少稜在一旁温柔地替她拢了拢绸袄。

  殷天官望着眼前一双璧人,孤立在离宫三里的牌匾之下,拱手为别。

  “女仙盛情,却之不恭,天官在此收下了。”

  送九凰上了马车,少稜扯住缰绳一翻身,便轻巧落上御座,扬起马鞭,调转马头的同时,瞥了殷天官一眼,在九凰看不见的角度躬身为礼,低声轻道:“多谢,就算只有三年、五年,少稜也会珍惜……恩人保重!”

  依旧谦恭的姿态,眉眼之间却隐约迸现了意气风发。

  “驾!”

  两匹快马足底泼发的飞尘,如雾落上蜿蜒初明宫外的小溪。

  这条溪流,流经王黼被抄了的大宅厨房,再漫过初明宫牌匾之下,终日无休,滚滚东流。

  看了看略沉的天色,这样寒意渗骨,是要落雪了吧?殷天官蹲下身,捞了捞铺了淡淡黄沙的小溪,溪底,仍像半个多月前一般,捞出小小一把不应存在水中的晶莹雪粒。

  是磨去了胚的精润白米。王黼抄家后,还抄不干净的罪孽奢华,仍旧滋润着王家余族,让他们不至于骤失生计。

  将那一小把白米淘洗净了,殷天官就着微弱天光,注视着掌心上一点一点的纯净。

  他知道,自己身上魂魄的主人已经转世了,自己既然身在开封府,他的魂魄必也是追了投生在此。而,最近这一个月内在开封府周遭出世,他唯一还没有收到的那幼儿,正在王黼宅里!

  轻声一笑,他手里的米粒即化为灰烟,裊裊飞散。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吗?无妨……咱们便慢慢耗下去。”

  ***

  王黼空宅里,正殿被封了,佣仆妾室全都望风而逃,偏殿却仍住着王黼家中逃不了的余族──缠了一双秀气小脚,娇美纤弱的王夫人、王黼年方六岁的千金王如薇、王家第三小妾半个月前难产死前,留下的那干瘦虚弱,一落地就长了一头乌溜短发的儿子、还有那个拖着病体,死也死不去,活也活不好的王太夫人。

  王黼被收至今,已算不出是第几个月了,从米仓里扫出来的残米今晨已然煮净,两个妇道人家各分了一碗稠粥,王如薇喝了半碗稀粥,留下来的小半锅米汤,王太夫人坚持拿来灌喂王家最后的子嗣,硬是不肯多给孙女一点。

  六岁多的大小姐王如薇瑟缩在只剩薄被的床头,早上只分到那点稀粥,今日又冷了,既飢且寒,浑身簌簌颤抖,从没吃过这种苦的她,不禁在母亲面前嚎哭出声,哭得芳龄不过二十四的王夫人极是心烦,忍不住厉声斥骂。

  “别哭了!哭哭哭,哭了就能饱肚止寒吗?大家都没得吃了,第一个就饿死你这烦人精!”

  向来被王黼捧为心肝宝贝的王家千金,哪曾受过这样责备?委屈之余,她干嚎得更加厉害了:“爹都没有这样骂过我……我要爹!我要爹……”

  提到还被拘在大牢的王黼,本以为是可以仰望终身的良人,谁知前帝这棵大树一倒,牢牢压住了攀在最顶端的蔡京王黼,其他猢狲皆是自顾不暇,哪还想得到来叹望王氏残余的几个孤儿寡母?

  当初风风光光嫁与美郎君,岂知落得今日凄惨潦倒,连自己的娘家人都不敢向皇帝讨饶,只不断安抚她,要她好生守着王宅,或许哪日王黼还能回来……早已守得心慌意乱、后继无力了,现在耳里又听着不晓事的娇惯女儿哭天抢地喊爹,王夫人顿时幽苦恼恨齐上心头,气红了眼,举起手便要打:“还哭?!”

  但,王如薇见母亲竟伸手要打,便从床上跳了下来,哭着奔向门口,王夫人被自己的小脚一绊,扭了一下,追也追不上,只得对着王如薇小小的背影疯狂泼骂:“敢躲,你就别回来!门外都是官兵,我看你能逃去哪里!”

  ***

  王如薇哭着、跑着,单薄的衣裳被风一吹,更是寒冻,她一心只想着卧病在床的祖母房里,还剩下半锅米汤。

  “阿婆……阿婆?”停止抽噎,她轻敲了王太夫人的房门,听不到任何回应,王如薇受不了风寒,自己开了门走进去。

  只见病中未愈的王太夫人盖着家里仅剩的被褥,沉沉睡在房里,动也不动。床头安了另一张小榻,榻里堆满了家中所剩的保暖衣物,紧紧拢住那个因营养不良,而长得极皱缩难看的猴脸弟弟。

  米汤就放在短发乌亮的丑猴脸身边。

  王如薇悄声走去,望着已凝结成冻的稠米汤,咽了口唾沫,就想端起小锅躲出门去吃,偷偷摸摸之余抬头一看,那丑弟弟的眼睛居然睁开了,直勾勾地看着她,既不哭,也不喊,只是看来脸色冻得有些发红。

  那双眼睛,并不难看,但这样睁在一张丑缩的脸上,更显得无比怪异,王如薇朝他扮了个鬼脸,把锅勺举了起来,急急吞了一勺,示威似地低斥:“大家都没得吃,第一个饿死你这丑东西!”

  丑猴脸想来是听不懂,仍然傻傻盯着她看。

  “干嘛?只是吃了一口你的饭,看什么看?”忽然,王如薇觉得丑猴脸的眼睛,亮得似乎有些异常。

  她放下锅勺,凑近弟弟的小榻,弟弟的眼神随着她的走动,也跟着动,那双眼睛,愈看愈是潮润。

  “丑猴子,你这榻好暖──”嘟着嘴,王如薇心里只觉委屈,怎么丑弟弟有得吃、有暖衣被,自己却吃不饱也盖不暖?

  一时气恼,她把弟弟身上的几件衣服拿起,套在了自己身上,果然,这衣服好暖!但,奇怪的是,盖在丑猴子身上的衣服都拿掉了,他的榻上,怎么还是这样暖洋洋的?

  王如薇眨了眨眼,好奇地摸上弟弟那张丑脸,只觉得他浑身烧如滚火!她有些害怕,忙唤着床上的王太夫人。

  “阿婆,阿婆,弟弟身上好烫啊!阿婆……?”

  但,无论怎样叫唤,床上的祖母就是不应不理。王如薇不知所措,又是“哇”的一声放嗓大哭,惊惶茫然地跌撞出门,就要奔回娘身边,谁知门外太冷,几片鹅毛细雪已是轻轻飘了落地,王如薇跑了几步,小腿冻得打颤、不听使唤,就要仆倒在地。

  才刚猛喘一口气,准备跌疼了要嚎得更大声,王如薇却发现自己没有摔在地上。

  她的脸仍朝地,背后却一下子被提了起来,轻轻、稳稳地被放回地面站着。

  哭花了的眼前,竟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站在自己身前的陌生男人。王如薇惊吓更甚,一时忘了哭喊,愣愣站在原地掉泪。

  “别怕。”那男人蹲了下来对她说话,声音很淡、很淡,一点也不像门外那些士兵一样凶悍。

  “饿了吧?你看!”也不知他的手怎么一晃,居然凭空捧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白馒头。

  王如薇拚命眨了眨眼,贪婪地喘着气,空气里有馒头甜香……但,她才要伸手去拿,那人手上的馒头却又凭空消失了!于是,她睁着又要掉泪的水汪眼睛,瞪着那人空荡荡的手掌看,瘪起了嘴。

  “想吃,就带我去找你娘。”

  “一个不够!还有阿婆,还有娘……”饿着肚子,仍有傲气的王如薇却抬起倔强的小下巴,不依了:“还有那个丑弟弟!”

  “好,带我去找你娘,要几个馒头都给你!”

  那人忽然笑了,站起了身子,王如薇抬头去看,只觉得光从那人身后照了过来,却象是停不在他身上一样,又滴溜溜地闪上了薄雪地。

继续阅读:043 狂折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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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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