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如堇悄声翻到另一棵树上,找到整晚都在坏她大事的斑丝毒怪,一鞭扼住他颈子,发劲绞断,轻迅利落,毒怪死前,再也没能开口坏她的事。
她臂上毒针的毒蔓延,导致动作变迟缓。
顾如堇想了想,这毒也不难办,只要她回取音阁找苏五,凭苏五的能耐,轻易就能解除,但她也不知要花多久时间才能回去,若是拖久了也麻烦;因此,她几鞭抽烂斑丝毒怪的衣服,从他身上碎衣翻翻找找,每取出任何一个看似药瓶之物就揣上身,最后,匡咚一声,一粒被大量银票包裹的小型重物坠地,顾如堇打开一看,发现是毒怪刚从沈家人身上拿走的沉重黑铁环,她就顺道也收了。
匿息歇了一会,见那边双方恶斗得差不多鱼死网破,顾如堇才现身爬回树上,将毫发无伤的孩子抱回臂弯:“我们走了。”
为防追兵,必须尽快下山。顾如堇脑中转过千百个方法,最后,仍旧只剩一个她并不乐意,却不得不为的方法。
“要开始飞了,别怕。”
孩子仍旧没反应,顾如堇自己倒觉得好笑,她今晚说得最多的就是“别怕”,而对方似乎比她还要冷静,并不怎么害怕。
“我可以替你解穴,但这里恶人很多,你别嚷嚷。”
顾如堇足下聚云,催动法术,玩性一起,她取下孩子的黑纱蒙面,解开他的哑穴,问道。
“小尘儿,你叫沈尘,是吗?”
“嗯。”
沈尘果然不哭不闹,看着她时澄澈的眼中虽有慌促,但更多的是深思。
真是个冷静的孩子,就连在月下清楚地看见她此刻的脸,都没有尖叫畏怖。
顾如堇沉浸往事,催起术法释出掌心半月仙器,当她踏在其上缓缓腾空时,沈尘终于发出微微惊呼。
果然还是孩子,一下子就被奇妙之事转移注意力了,沈尘一张小脸难掩惊喜,就像她第一次让师兄带着飞的时候,同样的开心。
“姊姊,妳是天仙吗?”
顾如堇被童语惹笑,在树丛内低空盘飞起来。
“仙?就我这丑脸,怎么也该猜我是个魔头吧!傻孩子,可不是什么会飞的东西,都够资格称作神仙哪。”
尤其是她已残破的半月仙器一祭出,左半片脸上去不掉的叛徒烙印,立时就会益发清清楚楚的冒出来才对。
“不,姊姊不是魔。”沈尘的眼神,异样超龄的凝着她:“姊姊手底没有善人血……只有恶人魂,妳不曾杀我沈家人。”
顾如堇心头惊讶,足下飞空的仙器意随心动,偏了一下。
这孩子,怎么看出来的?
她本就不怎么愿意接这任务,自从进了沈府,利鞭看似见谁打谁,但她确确实实避开了无辜的沈家人,鞭底一条沈家人命都没有。
这样一个沈尘,难怪惹祸。
大概,过去同门口中的仙资仙缘,就如这个沈尘一样吧?
师叔伯和师兄们常在夜里乘凉闲谈时,开着玩笑说,若能收得一名资质拔尖、锄恶扶弱、得证大道的好徒儿,便是自己此世修不成仙,也无憾。
过往回忆一时风起云涌,甜的苦的痛的冤的,纷沓而至,最后停在三师兄死不瞑目的双眼上,以及紧追而来的大师兄,那双难以置信、由怜生恨沉痛至极的怒火……
“姊姊,怎么了?若累了,就别抱着我飞,我知道我重。”沈尘稚气的声音有些不安。
顾如堇蓦地清醒,压下喉间酸楚,按着眉心甩脱大师兄那双正气凛然的眼,强笑着说道。
“不,不累。小尘儿喜不喜欢在天上飞?”
“喜欢。”
“要是喜欢,想我敎你,就别喊姊姊,喊声师父我听听?”
顾如堇是说笑的,她知道沈尘这样有仙缘的孩子往往生性寡淡,不爱与世间人有所牵扯,不料沈尘黑白分明的眼瞅了她一会,忽然伸出手,欲言又止,小心的摸了她脸颊颈上正在发烫的半边叛徒烙印。
凉凉的指尖,竟如细雨镇压了一点狂热的燥痛。
沈尘只犹豫一下,软软的声音便传出。
“……嗯,师父。”
顾如堇气滞,这回真的脑中一片空白:沈尘能动了,他是自己解的穴!他才不到十岁!
看来,她真是平白捡了一个仙气十足又兼具武艺天才的徒儿。
顾如堇很久不曾觉得心软得这样酸楚,她狠狠咬牙:“好,就冲着你如今叫我一声师父,我定要护你周全!”
不管阁主要这孩子的原因何在,她会如约把人送去,但绝不让他的性命有所损伤。
大不了,再替取音阁多接几个要命的任务来偿还,只要她死不了,沈尘也就死不了。
*
顾如堇才下定决心,催动半月刃更高的速度,打算从崖壁那端尽快送沈尘平安下山,没想到竟与从山腰飞来的一波仙器光芒碰个正着。
“顾如堇?”
对方有人喊了她一声,她不由得震了一震。是大师兄?怎么会?
“顾如堇!沈府灭门,妳竟也参了一份?!”
叶如岚足生蓝芒,御剑疾飞;当他喊她名字时所流露的震惊失望,仍和她记忆中那次的霹雳雷霆,如出一辙。
但,她没时间留在这里伤怀过往,顾如堇穿梭进山间雾气里,贴着山壁让横出的树干作掩护,飞得更加快了。
“小尘儿,抱紧我,若是在此摔了,连天仙也救不了你!”
是涤凤宗。
那些平日不染红尘的修仙门派,怎么竟也来沾惹这种江湖事?
寻常的武林人士她不怕,一个两个修道者,她也不放在眼里,然而,倾巢而出的修仙御剑级高手,她再有自信也知道自己讨不了好,要是不快走,今夜怕是无法善了,更不妙的是,她手臂内的毒针还没取出,动作反应只会愈来愈不灵活。
“嗯。”
还好,沈尘很听话的应声抱住她,小小的脸紧埋在她肩上,不知是否被带雾山风吹冷了,瑟瑟微颤。
不论多凶险,她今晚一定要逃出去,不只是为了沈尘,还为了世上唯一仅存、与她最亲近的血脉……为了他,她急需这笔赏金!
叶如岚手心捏着一道冰咒,眼看顾如堇飞入山雾,分明是以冰咒将她逼出的好时机,他却迟迟没法下手。
身旁其他门派的同修不知前因,只觉得叶如岚行止古怪。
“叶道兄,怎么?刚才那不是劫掠沈府的凶徒吗?她似还掳走了一个孩子,怎不快逼出她来?”
“这……”
有其他眼尖的,从顾如堇脚下影影绰绰的仙器中看出古怪。
“咦?叶道兄!那女子的仙器──怎么这么像贵派的月波刃?”
叶如岚眉心又一跳。
月波刃、月波刃……这半片被叛徒顾如堇窃取的月波刃,只能发挥至多一半的效力,所以只能是淡紫色的半月,早已不是泛着艳紫锐光的满月圆刃了。
当初,顾如堇脚踏他涤凤山镇山之宝月波刃,当夜巡守的三师弟和一干小弟子横尸在顾如堇足下,而她本来尚称清秀的半张脸,诡谲浮出残杀同门后必定出现的紫黑烙印……
这画面,再次血淋淋刮着叶如岚心口。
不少年轻修道者见那妖女道术不差,都跃跃欲试,想与之一较高下,偏偏这一辈带头的叶如岚迟迟不肯发号施令,也不知是不是在考虑如何平安救下她手中人质?
于是,他们也只能眼睁睁围着看,不敢妄动。
与叶如岚系出同门的师妹韩如意飞得较慢,如今也追上来围观。
她一见雾里灿出的浅紫光,再看到师兄隽朗的脸上明显是不忍和踌躇,甚而还有那一丝淡淡失落,瞬间就明白发生何事。
“是顾如堇!”
韩如意娇婉的美貌立刻带上一片愤恨杀意。
“师兄!你到此时还对这叛徒心软?就为三师兄一条命,杀她百遍都不足惜!”
她不像叶如岚的迟疑,手头的木系蔓生咒一照面就往顾如堇身上窜去。
“如意住手!她手中还有人质!”
心思紊乱的叶如岚一声大喝,虽打落韩如意的手,但来不及阻止的第一波攻击,那道咒术已幻化出实体藤蔓,追着紫光骤射而去。
本门法术会追踪本门仙器,所以韩如意这次的攻击定是弹无虚发!更何况,顾如堇现在正在悬崖峭壁上逃命,只要脚下仙器散去来不及聚回,跌下谷底便是万丈深渊……
如堇!
叶如岚一阵心慌,未及深思,他掌心的冰咒已经脱手,飒飒冻住了半壁悬崖,还将那些飘在空中的薄雾也全数化为实体,本来应该要能挡住浓雾里任何会动的物事,然而,那道弧形紫光,跳着跳着却在所有人眼前突然消失。
啪剌剌──
他的冰层,正在被飞快下坠的重物层层破开。
是顾如堇,她摔下山了!连他的冰层都挡不住!
韩如意根本没去看顾如堇,她知道自己这一击一定会打中,那女人是死是活与她无关,她仰着头,在意的只有自己师兄。
叶如岚颀长的身形在紫光掉落那一刻,很明显的顿住,象是下意识就要扑上去救她,却又硬生生被理智煞住了一样。
众人必定都以为,大师兄的冰咒是为了试图救出人质,只有她知道,大师兄仍是舍不得顾如堇那妖女,这些冰层,是私心的想缓一缓她的坠势。
韩如意忍着眸中酸涨起来的泪光,冷声道:
“不用再看了,师兄,落入铁龙峡,纵是大罗金仙也没有活路,那人质就当死了吧!首要之务是快上沈府,和前山的二师兄包抄会合,看看还有没有活人可救。”
任何修仙者都知道,只要接近铁龙峡,身上无论怀有再多仙力,都会被那里的特殊地势吸取得一滴不剩,最后连祭飞仙器都做不到,只有摔死一途,所以,高耸的铁龙峡不只对一般人来说是可怕之处,就算对修仙者而言,也是个不可碰触的禁地。
她是在提醒叶如岚,顾如堇必死无疑。
叶如岚收回目光,寒着脸点头。
“全都跟上,继续向耘剑山庄去!”
然而,叶如岚却挡不住回忆的涌上。
瞬间过眼的是多年前,他初出师门的第一战,便是从一头饿狼口里救出了顾如堇。过去有好几年时间,他都以为顾如堇这个名字,会是他永恒的骄傲,与他一世相随。
*
千仞绝壁下,碎冰渣子在顾如堇身边惊心动魄的坠跌。
她来不及咒骂,因为,那样追不上沈尘!
韩如意的攻击,根本是故意打在沈尘身上,她急忙替沈尘挡下,但真气一乱,金针上的毒便趁虚而入,刚好引发她体内另一个烈毒,不巧的在此刻发作起来。
她抱着沈尘的左臂反应不及,硬生生被韩如意的木藤穿透、击碎。
那孩子,就这样从她无力的断臂上滑落。
“沈尘!”
她一心只想救沈尘,那个缩成一团,正无能为力的一层层撞碎薄冰、身边迸出无数幽蓝冰屑的沈尘!
幸而,冰层延缓了沈尘的跌势;顾如堇当机立断收了仙器,让自己加速向下掉,直到完好的右臂重新抱住沈尘为止。
他俩脚底,只剩最后一层雾气聚出的薄冰,薄冰下黝黑一片,那是传闻中没人生还过的铁龙峡深谷。
顾如堇硬是催出她体内那些正在疯狂流失的仙力,如半月刃那样的仙器是再也无力掌控了,她勉强操控气流,让气流裹住她和沈尘,仅能保得两人不至于被崖边尖石刺穿,跌势却是再也无法控制。
顾如堇眼一闭,用力得下唇都咬出血。
濒死,这已不是第一次经历,头一次,是张黑黝黝的狼口,但这次,不会再有第二个手拈光刀,将恶狼劈成两半的叶如岚。
冰渣子拍在她脸上,被体温化掉了,流得像泪痕……
冰冷尖锐的风里,顾如堇根本就开不了口说话,皮肤被利风割得麻木,本来也应没有知觉了才对,然而,她却很真实的感到,沈尘柔软的指尖伸过来,刮掉她脸颊上的水痕。
“师父,小尘儿都没哭,师父也不哭……”
沈尘紧紧团在她怀里,稚嫩的声音象是想安慰她一样,孩子气的模仿她今晚对他说了最多次的话:“师父,有小尘儿在,别怕。”
顾如堇心一凛,想起沈尘是她的任务,而任务后,还有那个在等她回去的人……她绝不能死,不能!
*
她的浑身仙力,不可思议的开始暴涨,但越是接近崖底,也以更加恐怖的速度在流失,直到再也没有半分仙力护身,她改以手中那条响尾金蝎独有的飞梭棘鞭,毫不怜惜的抽出去卷住任何一块能撑住他俩的凸岩,直到鞭子毁到一点也不剩,脱手而出为止;直到,她迎来力竭后的狠狠落地,撞上崖壁最底端,那栋突兀默立在铁龙峡谷底的石板旧屋。
顾如堇脑中顿时全空。
睁眼,她看见满天冰渣化成水珠,啪答啪答如一场暴雨,混着淡淡血腥洗遍她的身子。
这是哪里?崖底?她坠崖了?
为什么?
她本来是要做什么的。想不起来。
又是怎样掉下这么深的崖,却竟还能活下来的?想不起来。
她是谁……啊,有人喊她,“顾如堇……”记得的,她叫顾如堇。
但除了名字之外,她脑中一片空白,别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冰雨还在下着,却同时有初阳一束,投在她颊上。
微微尘埃,被阳光照得轻飘飘,在她鼻尖似落不落的飞舞。
小小的尘埃,尘?
她脑中蓦然闪出另一个名字。
对了!还有沈尘,沈尘!
沈尘沈尘……她约莫是呻吟出声了,得到一个小小声的回应。
“师父,沈尘在这里,没事了。”
她断了的那只手臂,被一双小手握了起来。
奇怪,她的手是如何断了的?而分明是断了的手,怎么还能有感觉呢?
残破的月刃,摔在顾如堇看不见的地方。
沈尘有印象,这发着黯淡紫光的半圆刀,就是方才她踩着飞空的物事,他谨慎的看了一会,伸手试着去碰。
“啊。”
什么感觉都没有,像摸到一团空气,但是那柄半圆刀,却转眼就在沈尘指尖消融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