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师父？该醒了。”
少年带着刚度过变声期的轻哑嗓音，在下方不远处喊着她。
沈尘？
一如往日躺在石屋顶上晒太阳午睡的顾如堇突然惊醒，发现自己不知做了多久的大梦，日头即将从崖顶偏斜。
顾如堇猛地跳起，左臂被她当枕头躺了许久，麻得不行。
她边甩手边大叫：“小尘子！你怎么现在才叫我！惨了惨了！我睡了多久？小尘子！我不是说一刻钟后就叫我吗？我到底睡了多久？糟糕今天没出去打猎，晚上没饭吃了呀──”
面容恬雅、风波不惊的优雅少年，脸上淡淡流淌过一抹无奈。
“师父，我每一刻钟便来喊妳一次，连喊四次，妳次次都回我『再等会』；所以我就自己去猎了一头羌子。还有，现在刚入申时，快要可以开饭了，今日采到一些野粟米，吃野粟肉末粥。”
“哦。”
顾如堇跳下屋顶，被晒得晕晕的脑袋还有些找不着北。
不过，屋檐下果真挂着半头刚剥好的羌子被风吹得微晃，门口石桌上摊着一张完整漂亮的羌皮，她尾随沈尘进厨房，小石灶果真已生了火，浅黄色小巧的野粟米在锅中翻滚，散发出快要烂熟的浓郁香气。
顾如堇抽抽鼻子，香气扑鼻。
“好香！真是太了不起了，不愧是师父的小尘子。”
眼看少年很认命的正蹲下身添柴的背影，她一阵舒心，忍不住扑上去抱了他一把。
“师父，别胡闹！”
他的武艺毕竟都是学自顾如堇，像这样被偷袭，沈尘次次都挣脱不开。
顾如堇笑嘻嘻揉着他的头发，看到沈尘的耳根都红了，她不无感叹的在他耳后碎碎念。
“现在不闹，师父怕你离开我以后，就没机会闹你啦。”
顾如堇当然不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以为沈尘的脸红是因为自己。
她少说也比他大个八九岁，如沈尘这般模样周全而气质雅正的男孩，她光是带着他走一趟山腰集市，就不知被多少未婚的大小姑娘看中，只是他多年来只与个性古怪的她住在一块，大概不懂得怎样和寻常女儿家相处，冷得像块冰似的。
这么好的徒弟，转眼已十七岁了，就快要是能成家的年纪了，她早就下定决心等这小徒儿年满十八，武艺略有小成后，就找机会送他出这山坳。
总不能让这块好苗子一生埋没在自己手中，更何况，虽然忘了过往许多事，但她心里一直有个声音，提醒她一定得要离开这里，去做某件事。
而那件事，她得带着沈尘。
她的许多记忆都丢失了，但她还记得自己的武功称不上最最顶尖，偷袭有余开阔不足，帮这资质绝顶的徒儿奠基是还可以，但他必然要出去拜更好的师父，往后还有他的风光无限。
“为什么？我又不会离开师父……”察觉顾如堇在指什么，沈尘的声音忽然冷了一些：“如果师父还是要赶我出去成家，那就别再提，我谁都不想娶，无论师父妳让那些姑娘巧遇我几次，我就能让她们哭着回去几次。”
顾如堇被自己固执的徒弟气得一噎，她搂着沈尘脖子的手都僵了。
这小子翅膀都没长硬，就敢这样冷声顶撞她，现在要是不治一治，以后还得了！
“这是什么话，莫非你一辈子都不想出这山谷？”
“如果出谷前非得结什么莫名其妙的亲，沈尘宁可不要。”
“没志气！”
听到他硬着颈子这番顶撞，顾如堇气得牙痠，快如闪电的出手，趁沈尘正举手搬柴时，往他腰侧飞快扯住拧了一把。
“──师父！”
猝不及防，少年的声音都发颤了，手里一捆柴哗啦震掉。
“谁叫你总是不听师父话，略施小惩。”
顾如堇大笑跳开。
少年面皮薄，带着薄怒回头，那脸和颈子都已红得霞气氤氲，怕是对她轻佻的举止太生气，平时的严谨全都不见，多了一分活泼的生气。
被她略施小惩后的小徒儿，更是秀色可餐养眼之极啊。
不过，沈尘不愧是沈尘，修养好得大异常人，他只回头怒瞋她这么一眼，马上就又回头去闷声捡柴，后来无论顾如堇怎么逗徒弟说话，沈尘都不肯再吭声。
不过，那一个回眸看得顾如堇有些愣怔，有些得意，有些吾家有子初长成的骄傲。那什么她以前似是读过的，“回眸一笑百媚生”，是吗？
她的小尘子，倒是回眸一怒百媚生啊！
他暂时不想娶妻，也就算了，待他出谷后见识那花花世界，眼光更开阔，才知道自己要什么吧。
*
“开饭了。”
沈尘冷硬的声音打断她胡思乱想。
顾如堇和沈尘对坐在饭桌上，沈尘今天别拗闹得很厉害，刚刚还绯红的脸现在是木然带黑，除了喊她吃饭和替她盛粥之外，对她真是理也不肯理。
可是，沈尘再怎么生着气，吃饭还是规规矩矩。
顾如堇一双筷子停着没动，瞅着她拉拔了整整九年的小徒弟。
以后，只怕非得要是个如仙的女子，方能配得上沈尘。
“小尘子，难道要一个天仙，才配得上你吗？”
顾如堇一边取笑本来就食不言寝不语的沈尘，同时被自己脑中突然勾勒的画面惊了一惊。
那是什么？她脑中怎么会真的出现了个足踏霞光，飞在空中的绝美女子，真实得就像她真的看见过一样！
果真仙姿绝美，端的是仙气腾腾，恁是无情也动人。
可是，世上哪有这种能在空中飞的人呢？又不是真的仙人！
饶是她这些年在谷内，把自己本就厉害的轻功练到极致，也只能踏水凌波横渡十多尺，怎么可能有人能够踏着无根无痕的兵器，飞腾半空？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顾如堇摇头，把那个骤惹她心烦的画面给狠狠掐掉。
“师父，妳到底在看什么？为何对我直摇头？”
坐她对面的沈尘，被顾如堇专注的寻思眼神看得心乱，终于吃不下饭了，将筷子轻轻按在桌边，板起脸回瞪顾如堇。
顾如堇才忘掉那个如仙的女子，但现在看着沈尘寒着脸散发出的那点正气浩然，她脑中却又紧接着出现另一个她没见过的男子。
“啊。”
那人同样充满仙气，挺拔笔直地御剑朝她飞来，那是年方二十四、二十五的朗目青年，正气凛冽，然而，他皱紧眉心凝着她的眼眸里，充满了震惊、失望、恼怒、心碎……
纵然如此，她却贪婪的闭了气，想将他看得更清楚一点。在她遗忘的记忆里，那一定是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至少，曾经是。
“小尘子，我看到一个人……一个男人！年约二十五，身长八尺，挺拔如松，仙气凛冽面目如画……他踩着幽蓝冰芒，御剑而来，掌心流转如冰……这是谁？小尘子，你见过吗？这人是谁？”
顾如堇喃喃自语，像在回答沈尘，又象是因为不想忘记自己脑海里的那人，所以不自觉描述了起来。
她茫然的按了按心口，突然觉得很痛。
啪。沈尘拍了筷子，站起来拿起自己没吃几口的碗。
“没看过！我吃好了。师父，妳自己慢用。”
沈尘打从过了十五岁之后，就没对她耍过这么铁硬的脾气了，如今难得在饭桌上做出这么大动静，徒儿的反常，把顾如堇脑海里的冰蓝男子残像驱逐得一点也不剩。
她匆匆喊住他。
“哪里吃饱了？小尘子，回来，你根本没吃。”
沈尘端着碗，静静俯视还坐在桌边的她，那张十七岁还有些稚幼的相貌，竟因薄怒笼罩而显出超龄成熟。
“师父失魂落魄的盯着我瞧，心里想的却是个身长八尺挺拔如松、仙姿凛然面目如画、根本不存在的陌生男人，叫谁还能吃得下饭？”
象是赌气般，那么顺口的把她刚才的描述恶狠狠重复一遍之后，沈尘这个闹脾气的孩子，还真就这么转身走了。
“不要找我，我去练功。”
顾如堇傻眼，独对一桌本来很美味的野粟肉末粥，和一盘鲜炒羌子肉，她忽然也有些意兴阑珊，食不知味了。
唉，沈尘也很久没有闹着说他要离家出走了。
顾如堇半个时辰后，忍不住把石屋附近再加沈尘的房间都绕了一遍，空的，不见人影；他这次还真是闷声翘家了。
沈尘这小子！
“真是，翅膀硬了。”
顾如堇心头闷闷，强忍着去找他回来的念头，现在看着桌上那些坏脾气徒弟做的菜就生气，本想把没吃完的饭菜全部倒给后坡那窝山猫吃，最后又没能狠下心，还是在小锅内留下一碗野粟粥，替沈尘热着。
“等他再大一些，说不定便会懂得我都是为他好。”
抱着这样的复杂心思，顾如堇回自己房间，只掩上门，没拴就睡了。
她和沈尘一贯都是这样的，没人想到要去替门加上锁，因为这山谷里的活人，说起来也只有他俩，寻常时候门板只要关上，便能挡住山野动物以免牠们误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