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沈尘回归沈氏的大日子。
沈尘仰在椅子上，盯着屋顶上的阴影，看着顾如堇翻身、裹紧被子、抖了两抖，再翻身……她睡不好，他也完全无法阖眼。
是夜风声簌簌，外边实在寒冷。
“师父，外头冷了，妳回屋去睡好不好？不用替我守夜了。”沈尘用铁叉拨了拨脚边小炭炉，让它爆出几枚诱人的橙色火星，这是他今夜第十次喊顾如堇回屋去睡。
“不用，我可、可以。”
……连声音都抖着，顾如堇却偏要逞强。
琉璃瓦上的顾如堇又翻个身，包在被单里，一心纠结。
娑罗红的缓解剂她不能不按时吃，但一吃之下，后果便是体虚畏寒，而这可恨的明明只是八月中旬的秋夜，怎么突然就冷成这样？顾如堇无语望天，今日是十四，月亮虽圆却还有一点儿缺口，正泛着霜意冰冷的皓皓光芒。
她打个喷嚏咒骂自己，好端端的赏什么月！这下子浑身更冷了！还有这混帐琉璃瓦是谁监工的？都没人先试躺过就完工了？渎职啊！知不知道秋晚躺在屋瓦上能冻死人──
其实，她想进屋想得很。
她大可离开沈尘房顶，回沈尘替她准备的那间暖和客房去睡，毕竟这数十夜守着沈尘下来，那些意图偷袭的人逐一被她打退驱逐，已停歇了好几天。
可是，她不想离开沈尘的屋顶，她仅剩这点与沈尘相处的短暂时刻，她不要让这些珍贵光阴变得更加短暂。
当然，她也可以从火凤妖丹里催出火凤实体，让妖火烧暖她方圆五尺的空间，不过，为了明天狙杀万里无风的计划，她必须养精蓄锐，没有多余的仙力拿来做烤火这种奢侈事。
她还能睁眼的时候，若不除掉万里无风，沈尘的生命就多一分威胁，她怎能忍受小尘子身边留有这等阴险的祸害？
无计可施的顾如堇啐了一声，只得可怜兮兮的把被子拢得更紧些。
好吧，是她贪恋，贪恋这里至少可以清楚的听着沈尘绵长又沉稳的呼吸。
“我就、就不走，小尘子，我就爱睡你房顶。”
沈尘开了门，在月下默然站了好一会，一阵子后，她听见沈尘绵长沉稳的呼吸，渐渐变得错落，有些迫促。
他红着脸，终究下定决心：“师父，妳要是不肯回客房，一定要替我守夜，就下来，睡我房里。”
不等顾如堇回应，沈尘深吸一口气，迅速说道：“妳不下来，数到三我就上去。一、二……”
没等沈尘数到三，屋顶上一团锦被就抖如筛糠的滚下来。
顾如堇冷到没能抓好力道，扑撞在沈尘身上，隔着一层被子，她扎扎实实把自家徒儿压倒在地。她不是不想下来，就是浑身都冻僵了，动作变慢而已……
“小尘子！有没有压痛你？”
她急着在沈尘身上摸索，撑着要自己站起，但冷得哆嗦的身体不听使唤，连手掌也不知撑在那儿去了。
“师父，不要乱摸。”沈尘窘得面红耳赤。
“不、不是……”顾如堇苦着脸，一脸被冤枉的委屈。她平常会乱摸就算了，但这次真的不是故意的，身体都冷得没知觉，摸哪里都没感觉啊。
但显然，沈尘的感觉和她的没感觉截然不同。
她冻得冰块似的手不知摸到哪里，沈尘一声轻嘶，终于忍不住迅速把她推开，翻身将她拦腰抱起，然后用被子裹得严实，顾如堇只来得及伸出一双手挂在沈尘肩头，身上其他部分全被他捆得动弹不得。
她这时哆嗦着，还有心情说笑。
“小尘子，你哪里学来一手捆人的……绝、绝技？沈家给你找了……捆、捆工当师、师父？”
“不是！我爹以前养了一批心腹，我在他们身上学的。哎，不能动妳就别乱动，师父！”沈尘把她按在身上压紧，逃避与她目光直视。
顾如堇于是只能在他肩侧，看见衣领下迅速泛出来的红潮，一直漫到沈尘的脸颊，耳尖。
她颤抖着笑笑，忽然想做件狂浪的事。
“沈尘，小尘子……答应我一件事……”别忘记我，好不好？
后半句话她却没说了，而是趋近沈尘温暖的身子，很坏心的伸出舌尖，轻舔他殷红的耳廓。
然后，她自己的脸也整张都胀红了。
“师父！妳现在不准说话，不准乱动！”沈尘顿了一下，身上的温度愈发变高。
顾如堇自顾自笑了一会，又抖了一阵子，才乖巧的倚在沈尘身上。
她舒服的喟叹，放任他开门将自己送进暖和屋内，顾如堇闭着眼，几乎要熟睡。直到她猛然惊觉，沈尘把她放进大床的内侧之后，却没下床，而是隔着一床被子，就侧躺在她身边。
“小尘子……”顾如堇悄悄睁眼，本来只是想偷窥一会小徒儿羞赧的背影，不料，沈尘竟然是面对着她，于是她一睁眼，就看见沈尘清明透澈的探索眼神直勾勾盯着她看！
吓得她急忙又闭起眼睛装睡，深怕被他看出一点不对劲。
他的手指落在她眼帘上，轻轻摩娑。
顾如堇心里很紧张，紧张得只能不由自主的胡乱想着：沈尘这阵子都做了些什么？他手上的茧子怎么没有因为沈家的养尊处优而变薄，反而更厚实了点？
“师父，妳有什么要求，明晚赏月时再好好说给我听，那时，我什么都答应。”
顾如堇不敢睁眼，不敢开口，只是随意发出一声唔嗯权作应允，胡乱打个呵欠，转身背对沈尘。
“好累，什么事明天再说吧。睡了。”
“师父，说好了，明晚要好好谈。”
听见沈尘轻叹，暖暖的呼吸拂在她颈背上，顾如堇可以感觉他两道视线一直戳在自己身上，没有挪开，而她的心跳，从没有这么慌张，这么急促，还这么揪紧了的……又甜又痛。
浮浮沉沉一夜混乱梦里，顾如堇恍惚觉得，沈尘一直将她搂在怀里，两人又回到铁龙峡的山谷里，一同在石板屋顶上醉卧，笑看月满人间。
那两头一直被他们喂养的山猫仔，这些年也已经长得很大了，贴在相拥的两人身边取暖，懒洋洋的尾巴，不时的一扫一扫。
山外风云甲子，山中惟有她和沈尘，相守依恋，日复一日。
小尘子，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该有多好。
*
顾如堇被溼了一角的锦被蹭醒。
……是口水。口水而已。
她倔强揉掉自己一脸潮湿，把溼透的被角塞到身下，悄声绕过睡得方正规矩的沈尘，下床坐在即将烧尽的小火炉边，睁眼遥望窗外，深黑至幽蓝，再到一抹曙意催暖大地，炭火爆出最后一点光芒，照出沈尘笔挺坚毅的侧脸，他已经长成了不再需要依赖她的大人模样。
顾如堇淡笑。
上天还是厚待她的，此际沈尘的模样，她要镌在心上，刻骨连心。
在沈尘醒来前，她不动声色的走了。
沈慕今夜特别兴奋，他发现自己竟睡不着。
就在明天，等沈尘进得了沈氏宗祠，祭过沈家列祖列宗，完成认祖后，便会在宗祠大殿上进行回归仪式，沈尘便真正恢复公认的沈家人身分，并且得到代理家主的名号。
沈家约莫只有沈慕一人，知道沈尘暗中在做一些安排。他以晏晶为掩护，见过一些人，分派过一些事；这些安排让他对沈尘的能耐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必沈尘对他动手，他直接倒戈，打算在族会上第一个跳出来主动表态，支持沈尘成为真正的沈家家主。
那些掌权掌久了死不松手，又太看不起年轻人的沈家老头，是时候该由不按牌理出牌的年轻一代，给他们一点震撼。
沈慕想得十分热血激昂又亢奋，但奇怪的是，从半夜起他的眼皮就死跳个不停，跳到他才熬过丑时、天未亮就顶着两圈乌青眼，冲去狠敲沈尘房门。
“小十五、小十五！你醒了没？我心里不太平静！再与你讨论一次今天祭宗祠的计划，成吗！”
“九哥，怎么回事？”
沈慕盯着只着单衣、发髻未整鬓角散乱的沈尘，总觉得他好像与平时不太一样，令人移不开目光。
沈慕不禁愣了一下。
错觉吗？他居然觉得，十五弟今日眼角眉梢，尽是霜雪融尽的风情万种？
“呃，我、我是说我睡不着所以来找你……不不不不是！是眼皮跳所以来找你……那个你今天要孤身一人进入宗祠，自己要、要小心哪！进宗祠前那段心魔路，传说是沈家修仙的祖宗传下来的考验，每个人需要破解的幻境都不一样，要是你被自己的心魔困住了，那可惨了，像我、我当时就以为自己被困了整整三个昼夜，结果后来才发现连一刻钟都不到……”
沈慕明明是很热心的要来再嘱咐沈尘注意事项，现在见了沈尘，却莫名的期期艾艾了起来。
沈尘浅笑：“九哥，谢谢你，你说过好几次了，我明白。不过，师父说过她暗中与我同行，在沈氏宗祠的心魔路上，沈家子孙会被困住，外人却不会，要是我被魇住，师父会立刻助我脱身的。”
“你师父？咦？对了，你师父那儿去了？她不是都睡在房顶的吗──”
沈慕接着大剌剌的闯进沈尘屋里，一眼就看见沈尘床上两件交叠的被子，其中一件眼熟得很，正是顾如堇连日抱着睡在屋顶的那一床。
他瞪大眼，恍然大悟的嚎了一声：“原来是这样！我就说，你怎么看起来不太一样了！”
沈慕转头去看沈尘，了然的佞笑溢满嘴角。
沈尘整张脸都红了。
“师父进屋子来取暖而已，不是你想的那样。”
“呵呵呵呵呵呵呵，哪样哪样？你又知道九哥在想哪样……就取暖嘛！就这回事儿我岂能不清楚？放心，九哥口风很紧的……”
沈慕直笑到沈尘终于忍不住将他轰了出去。
沈慕觉得自己意外撞破奸情，意外满足了八卦心理，自顾自的轻快哼歌回房，他原本找沈尘是要说什么的──呃，根本原因被他彻底忘得一干二净。
等他再想起自己是要警告沈尘：他眼皮跳个不停怕是有灾，今日行事务必谨慎时，沈尘都已经踏进宗祠内了……
“啊啊等一下啊十五弟！我要告诉你，当心啊！我怕你有危险──”身在宗祠外，沈慕不顾当场的无数沈家长辈侧目，大声喊叫起来。
沈尘远在数百尺外的身影，转眼被幽暗的心魔路吞没。
……糟了，也不知沈尘有没有听到？沈慕不甘心，还想冲上前去，却一把被同支的族叔拉住。
“你在做什么？打扰宗祠这种大不敬的事，你也敢做？”
“可是，我们每个人通过心魔路前，都有父母族长多次指导，但怎么我看都没人敎沈尘如何去闯？”
“要你多事？他过得了是运气，过不了就是命！走了，咱们都去后殿等着！”
沈慕频频回头，惊见本来无人的心魔路口，突然多了衣着陌生的重重守卫，不让任何人接近……他心中咯噔一跳，顿时怀疑起来。
“二叔，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难道老头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让沈尘活着走完心魔路？”
沈慕二叔脸色都变了：“太公是你这混小子能编派的吗？少胡说了，走吧！”
沈慕被拉到宗祠后殿敞开的大门外，一见后殿内除了沈氏所有掌权人，竟还多了一个银发凛冽的陌生男子，气气派派坐在沈太公的位子上喝茶，所有沈家人的表情，都有那么一丝古怪，或喜或忧，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