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客店之内,气氛诡谲。
本是苗疆装束的代沙和代容两人都已改作汉人装扮,代沙回复了自己原本的模样──玄武穆氏少主,穆笙。
然而,两人的眉头都是皱得死紧死紧的。
“代沙,你出去了一天,到处都没有寻到思霏?”
“代容!你今日没有在客栈等到霜梅姑娘?”
几乎同时,两人彼此互问,然后,两张同样焦急关切的面容,同时重重叹气。
彼此都知道答案。混乱的江府里闹得翻天覆地,郑思霏在混乱中不见了,严霜梅托人带了一封信去给代容,约穆笙在城内的某家客栈相候,但是,他们已在客栈等了好几天,没消没息。
收到严霜梅那封短笺后,穆笙这才酸酸涩涩的知道,原来他的霜梅还是认出了自己。虽然找不到思霏这件事让他忧虑,但他相信醉华阴会找得比自己更彻底,连她们都找不到的人,自己当然更是茫无头绪;让他心乱如麻的,反而是严霜梅意义不明的这封信。
她是要来与自己彻底绝裂了,还是要来让自己死心,还是……穆笙不敢抱着什么希望,但又忍不住要冒上一些不该有的期盼。
穆笙愣了愣,忽然咬牙拍桌:“……算了!都已等了那么多年也没能忘掉,再等几天,算什么!”
就连听不懂汉语的代容,也知道这时候最好不要去和穆笙说话。他确实是担心那个姑娘,但他更担心结识多年的穆笙忽然变得古怪诡异,喜怒无常。
而且,还有一件事让少年代容挂在心上。他一直没跟穆笙说。
穆笙和自己要离开江府那日,他不死心的又四处去寻了郑思霏一回,直觉告诉他,她依然存在于江府某处厢房之中,这感觉太强烈──然而,从他找去的方向迎面走过来的,却是那个曾与自己和穆笙同桌、带着淡淡邪气的俊逸男子。
代容忘了他的名字,但记得那人在望着郑姑娘所假扮的双飞时,偶尔会对她流露出带点依恋的情绪。
他不会讲汉语,对方想必也不会说苗语,两人打了个照面,代容就想转身离去,不料,他却在心里清清楚楚感受到一个意念──
“有我照料,她很好,不劳你费心。”
不是汉语,也不是苗语,是他自幼偶尔会听闻的天音!代容惊慌转身,却见那个男人站在原地对自己浅浅笑,用一种凌驾万物而不睥睨的旷达眼神,笑着向自己点点头,张开薄唇,吐出两个汉字,是代容听得懂的字音。
“思霏。”
代容一瞬间看见了,此人立在一轮浓郁的血色灾光内,笑容却很温蔼。
然后,他就隐约感觉,自己恐怕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再见到那个气息干净,博得自己全副好感的郑姑娘。
这事,他不想跟穆笙说。好像,只要说出口,就是承认自己败在什么人手中一样。
忽然,喀咚一声,门扉被敲响了。
穆笙警觉地跳了起来,贴近门口喝问:“谁?”
门外传来一声轻轻脆脆的笑,那女子好像与穆笙极为熟识一样。
“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穆家哥哥,你可还在吗?”
代容只听见门外女子说了几句话,他看见穆笙的脸色骤然变了。他与穆笙结识多年,还不曾看见过爽朗而不拘小节的穆笙,变得像此刻一样痴愣如木。
“我想方设法的来,你却不肯见了吗?穆笙?”
门外女子还在笑,代容却听出那强自撑住的笑语里,带着一丝和穆笙如今神色中一模一样的情怯。
穆笙听见门外女子迟疑着,好像要离开的脚步声,犹如大梦初醒,飞快开栓推门,猛然冲了出去。
“──梅!”
门扇被风刮得半开半阖,门外的穆笙紧紧拉住一袭暗红斗篷,那件外衣还在滴水,穆笙却象是毫不在意,见她不躲,沉着脸便将那女子扯到身边。
“妳信中说妳的仇已报了,什么意思?妳用已婚之身约我私见,什么意思?妳方才说那两句话──什么意思!离夫人!”
穆笙最后的高喊音量已经太大,沉静的客栈里都回荡着他压抑不了的低吼。
“……离夫人?”
幽暗中,严霜梅抬起头来,冲着穆笙嫣然一笑,从袖里取出一封被油纸包得好好的、不知什么文书,颤声道:“不,已经不是了。不是离夫人,也不是严霜梅。穆家哥哥,我姓王,名如薇,一个抛弃师门后便没有任何江湖背景的小孤女,一个朝廷命官的下堂妻,一个对你没有丝毫用处、名声败尽而年华老去的女人……你还肯要吗?”
穆笙没有回答,他似乎发出了轻轻的哽咽。
代容怀疑,他应该是听错了。穆笙是个血性男儿,自己倒是从不曾见他哭过。
“妳可以……做红拂,我又怎么不能……当一回……带妳亡命天涯的李靖?”
王如薇灿烂一笑,被寒雨冻得苍白的脸颊,迳直掉下两行泪。
她在客栈外淋了很久的雨,很久很久,才定下心来敲门──她好像一直都很有主见,其实她比谁都怕。她知道,穆笙多年未娶,她知道,穆笙躲在苗疆行踪成谜,她知道,穆笙混进了江府可能要见自己……就算知道了这么多,她也没法看透穆笙的心,是否依然如昨。
“带了我,便没有自由了……穆笙,你真的愿意?”
穆笙伸出双臂,做了一件很久以前就想做,后来也一直没有忘记的事。
王如薇还穿着遮雨斗篷的湿冷身子,被穆笙牢牢抱进怀里,他的脸颊贴在她冰冷潮湿的鬓边,王如薇听见,穆笙的心,跳得比泪湿满腮的自己还急还快。
“自由?闷葫芦……妳知不知道?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很多地方,很多没有妳的地方……结果发现自己什么也找不到。”
“因为,你傻。”王如薇痛痛快快地埋在穆笙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
屋里的代容见两人好一阵子都没有要回房里说话的意思,看样子,他也不便去打扰……于是,他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又挑了挑眼前的灯花,虽然门外两人的窸窸窣窣他大半都听不懂,不过,他可以感觉,自己和代沙的这趟旅程,确实是真的要带一个“媳妇”回苗疆去了!
代容长叹一口气,趴在桌上自怜自叹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也就睡了。还好,他和代沙两个人之间,至少有一个人是如意的。
单纯的代容这趟学会了,原来世界上有一种感情,还不曾开始就已然结束;还有另一种感情,一但有了开始之后,就不可能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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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嚣递远,痛楚过后变得模糊的意识,再次渐渐聚合。
沉重的四肢都轻了,浮沉如重生……是真是幻……紧紧握住锐刃的手掌,现在空了。空得好像干干净净的灵台一样,清明透彻。
不是梦。南宫钰的记忆淡淡浮上,却已不再让他心痛难忍。浮浮沉沉,也不是幻觉。玦觞就连闭着眼都知道,他现在正飘在西王母桃林源头的重生池里。
池水似水而不是水,是源源不绝的仙灵罡气,但,人间如幻倒真的只是一场空。
玦觞舒开眼眉,仍不想睁眼。他回来了,自己一人。
这也算是一场历劫吗?他仰躺在重生池中,整副赤裸的仙体都埋在池底,他身上跟随已久的魔气完全被抽干,一时元气大伤,还没法离开重生池。玦觞干脆像过去不想被打扰时一样,在整座池子外架出一个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的清冷屏障。现在,天上没有傲战了,想来再也不会有人那样不识相,莽莽撞撞来打扰自己。
没有傲战了。那个誓言要让自己再也不必将心事藏得那么深的莽撞仙人。
很慢很慢的,玦觞趁着自己还没有全然忘却,脑中忆起南宫钰这一世所作所为──这是他头一次当人,显然当得不大成功──原来,成为了人,再也没有仙尊的包袱禁束之后,他展现出这么多自己以前未曾察觉的爱恨嗔……
他的唇角弯弯,扬出自嘲一笑,平静的削颊微红。
“不止。还有痴,和贪!”
如今的他,还是玦觞,却已不是当初的玦觞。他与傲战的那一点来自魔尊的魔气联系,完全消失了,可是,他却好像比过去更懂傲战一些。
也更懂自己一些。
谁?有道陌生仙气正以很高的速度冲过来,他释放在池子外的屏障,还是受到了波扰。玦觞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还很微薄的灵力收回,扇了扇一双凤眸前的眼睫,无奈蹙眉,打算从池里站起。
“看来,这九重天上,碍事的东西倒是永远不会绝种……就算下凡了一个,也还会再重生一个!”
***
兴奋地狂奔而来的那道小小灵气,属于一名看守桃林的小仙。她身穿一袭桃红青边的衣裳,一对抓髻衬得那张青春笑脸喜孜孜的,甜得让人看了就想咬一口。
她捧着盛装元尊仙衣的大银盘,人没冲到池边,声音先到:“仙尊!仙尊……桃青、桃青赶着给仙尊送衣裳来了──”
“……桃青吗?”凤眸朝她扬了一扬,并不是在表示兴趣,而只是在做例行公事的确认。
太过刺激的一幕,猛然撞进桃青过度兴奋的眼中。她崇拜了近两百年的清美元尊,正单手捞着自己飘荡在重生池面上的长发,踩着池底玉阶,一点、一点,慢慢的走近池岸,先露出一张依旧好看得叫她瞠目结舌的脸,接着是形状优美的颈子,然后,是仙气莹莹的裸肩……
“啊──!”不行,不行!不可以再看了,不行不行不行,身为矜持的成熟女仙,她应该要以袍袖半遮面……啊!不对!自己手上拿着东西不能遮脸,所以盯着看下去也是很正常的……啊啊啊……仙尊不要再走过来了!我不能再看了──不对,应该是我要走过去──
桃青脸红得滴血,面对只有一面之缘却崇拜暗恋了近两百年的玦觞,她的脑袋完全纠结,明知自己该闭上眼或转过头,她却痴痴捧着仙衣盘,着魔一样的瞪大眼睛盯着正从重生池中缓缓走出的赤美仙体。
倘若换成以前,他大概会把桃青这个名字记在心头,直到把她整得死去活来为止。然而,现在的玦觞一边举高手臂,盘起自己的长发,一边竟感觉桃青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甜脸上的笑容简直痴迷夸张得要裂到耳边……
他一时间只想大笑出声。不顾形象的那种。
他不禁开始思索,若是自己就这样从池里走上岸,那个显然完全忘记礼法、更忘了要将自己衣服递过来的小仙会有什么反应。玦觞极恶意的盘算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就这样走上岸去,从她手里接过衣服,自己一件件的穿好──然后转个身,把这个明目张胆“偷窥”自己的小仙一脚踢进重生池,看看她身上的温度有没有办法让池水沸腾。
但,玦觞仙尊最后还是带点遗憾,放弃了这个实在恶劣得太像凡人行径的坏主意。他停下脚步,让自己还泡着大半个身体在池内,凤眼瞟过去,辨认着他确定素未谋面的桃青。
“桃青,妳识得本尊?为何本尊对妳毫无印象?”微凉的声音,听起来和以前的玦觞元尊一般无二。
“仙尊!”桃青更激动了,她自从有形之后,就等着暗恋多年的玦觞元尊问自己这个问题……这一刻,她心里模拟了上千遍,更等了好多好多年!
于是,她摆出那个自己测试过千百次,确定最温柔婉约的微笑角度,面对眼前那张其实比自己美上许多倍的脸,声音发颤:“仙尊不认识桃青,但桃青却是为了仙尊,才努力修化为仙的!我本来是西王母桃林里的桃子……仙尊记不记得?当时你最喜欢坐在横排第三道竖排第十道那棵桃树下,桃青……桃青当时只是一颗小绿桃,时时这样看着仙尊,暗自仰慕……直到有一次!有一次,那个莽撞讨厌的上仙冲撞了仙尊时,仙尊还救我一命……从那一刻,那一刻起,桃青就决定,一定要成仙,一定要把自己的心意让仙尊知道!”
桃青一口气把话说完,几乎没有办法停下来喘气。她还有太多话想跟仙尊说的……
“原来是这样。我想起来了,妳是傲战当初要摘的那颗绿桃子?桃青桃青……呵呵,倒很适合妳。”
“好听吗?是娘娘赐的名字──咦!”
玦觞毫无预警地朝桃青一笑,哗啦一声,蓦然从仙池里一跃而起!桃青倒抽了一口气,还来不及尖叫或把心脏跳出嘴巴,便看见眼前的绝美仙尊挥手打了个响指,她盘里的衣裳直接了当飞扬开来,裹上了仙尊的完美躯体。
太快了!来不及看到就……啊啊不对,已经身为一个仙人的她,一定要稳重!稳重!不可以这样想……桃青脸上大红,也不知道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望透顶。
不过,她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无论有没有满足偷窥欲,其实都已经严重冒犯了上仙的事实。
玦觞元尊微笑着走过屏气凝神的桃青身边,慢条斯理地束腰带,顺道给她一点好心好意的提醒。
“……”玦觞正对着她,太锐利的凤眸瞇起,笑得无比灿丽。
咦咦咦?仙尊说了什么?桃青心跳得恍神,一时没听见玦觞在对自己说什么,眼见仙尊挺拔如玉的背影已经缓缓走远,桃青连忙大喊:“仙尊!仙尊刚刚说什么?桃青没有听见……”
“本尊是说,可惜当年傲战没把妳摘下来酿酒。本尊比较希望今日前来接风的是罈酿了两百年的陈年桃酒……”挺拔的背影停了下来,优雅地回过头,再扬起一笑,桃青却觉得这个笑容冷飕飕的。
“而不是一个把本尊看得精光后,竟然没有自动将双眼剜出来赔罪的莽撞东西!”
桃青僵住了。她心目中那个优雅寡言善良的仙尊……不,她听错了……吧?“仙尊……您……可以再说一次吗?”
“我说,妳那对贼眼从今天开始就是我的了,给我完完整整的留好,我玦觞,想到的时候就会过来找西王母讨!”
桃青张大嘴,说不出话来,手中的银衣盘滚落,硄琅琅的一串清脆声响,不知为何,那清清脆脆又砰一声掉进池里的声音,让玦觞心情大好。
他束好腰带,很满意的看看自己的衣裳──那颗小桃子果然是偷窥他许多年了,连他喜欢浅黄得接近白色的衣裳配金青束带都一清二楚。
看来,回到天上也好,仍是有些趣事可以打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