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件事,玦觞不是回到自己的涤玉殿内,而是越过南天门,在不少天兵天将疑惑而又不敢越级多问的注目眼光中,泰然若定的开启某个一般仙人不会选择去观光的地方。
阎罗殿。
阎罗殿内依旧阴森,相隔一道黑水之外,无数罪魂列队幽幽。大半罪魂若不是真正的大奸大恶或者带怨横死,往往在身死的剎那便失去为人的记忆,然而,他们却还在十八层地狱的入口,等着替已经不记得的那些过往赎清罪孽。
玦觞轻轻摇手,拒绝了船仙的摆渡,撩起衣摆,露出尚未着履的赤足,缓缓踏入浓黑色的森罗鬼气内,涉流而过。
鬼气与他身上纯净的仙气自然牴触,每踏一步,玉样的肌肤如受火灼,奇痛无比。
没有料到鬼气侵入仙体的感觉这样难受,玦觞淡漠的脸上沁出细细汗珠。
每踩一步,汹涌的浊黑墨液都在他还没有完全恢复仙力的身体上肆虐。
椎心,刺骨。
可是,他咬紧牙关,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傲战整整六十年在清心幽受的苦,远非今夕可比。他今日顶多也只能还给他──这六十步。
不止那些虚渺无体的罪魂愣愣的盯着他,连对岸都出现了一袭和森然阎罗殿不太搭调的鲜丽绛袍,站着在等他。玦觞低头,不想让熟人看见自己脸上的苍白与汗珠。他走得有多慢,那红袍便站着等了多久,一句也不催。
直到玦觞跨出最后一步,脱离了满池污浊,那人才伸出手去搀他。
“一来就自罚,想让谁看的?”
“泓烨,看见人有意要忏悔的时候,还是要积点口德才好。”
玦觞淡淡苦笑,没有拒绝泓烨的手。他的小腿已被侵袭得僵直麻木,泓烨若不伸手来搀,只怕自己一时片刻上不了岸。
“哈,要是仙尊您也懂得忏悔两个字怎么写,小的我还需要在这里每天点魂点魂点上整整一十八年?”泓烨讽刺一笑。
纵然玦觞的地位还是比他泓烨高些,不过,这阎罗殿外是他的地盘,当初呼风唤雨的玉帝现在不过是个刚历劫回归、没有特殊封号的寻常仙人,仙力还比自己更要弱上几分,嘴上讨点便宜也不妨事。
“点魂难道不是件好差事?不打仗,不送死。就算看守的东西被盗了,也不必负责。”玦觞抬起头来,凤眸向泓烨轻轻舒开。
泓烨有一瞬间的迷惑。这真的是那个阴沉冷淡的玦觞吗?或者,他又演戏给谁看?其实,玦觞说的没错。当初他下了阎罗殿,以为自己是被降级了,心里愤怨不平,后来才逐渐在枯燥却平静的点魂生涯中,偶尔听说天界动荡不静,四大仙器陆续丢失……他才隐约感觉自己好像远离了什么风口浪尖,度假似的。
难道,玦觞是故意这样安排的?
“玦觞,你当初把负责看守朱雀之眼的我换下地府,后来又借故把青龙使清旒也支开来,去做其他差事……是为了给我们避祸?那你为什么不让离汜也……他不是你的人吗?他名义上还是玄武仙使,却没将玄武仙器看好,一旦回到天庭,罪责不轻──”
泓烨觉得自己跟一个十八年来想象中的仇人说了太多话,但,他忍不住想知道眼前这个面目如玉却极工心计的仙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但是,玦觞眨了眨那双眼,笑了,一脸疑惑地反问泓烨。“咦?离汜什么时候变成我的人了?”
他在装傻!泓烨睁大双眼,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你!你当初不是让那家伙每天在你身边忙东忙西的──”
“我当天帝的时候,谁不是在我身边忙东忙西?”玦觞笑瞇了眼:“按照这说法,整个天庭都是我的人了?泓烨?”
泓烨张大了嘴,没法回答。
“离汜天条犯得不少,又擅自带着仙力聚形下凡,妄图扭转天地大运──当今玉帝还没有降罚,只是时候未到,他就快要恶贯满盈了。”
“那你──你来这里做什么?总不会是来探望我?”泓烨的防心更重了。
“来看你过得如何,这是其一。其次,来向你查两个人,一人……一仙。”玦觞脸上的笑容,看得泓烨心惊胆跳。不能怪他。毕竟,他还从没有看过玦觞那张冰冷的脸上出现过可以维持这么长的微笑。
“……仙人?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要请教阎王……”
玦觞一把捉住了泓烨的手臂。“等等!泓烨,彻查此人,与傲战和子珩是否能够位归仙班有莫大关系……你帮不帮?”
傲战,还有子珩。太熟悉的两个罪仙名字,太长时间没有人提起了,他却常常放在心里挂念……泓烨有一点迷茫。
沉默良久,他决定先问清楚。
“查谁?”
“清源真君。”
“二郎神?”泓烨皱起眉,好像玦觞说的是笑话一桩:“玦觞,你下凡太多年,连脑子都不清楚了?此仙不是你十八年前发现他入魔,所以使计让倒霉的天官剜去他一只战眼的吗?他还好端端的在做他的叛仙,既然没有转世,我手上怎么查得到他名字?”
“不要查近百年内的记录……泓烨,你去调记录,查仙魔大战前的册子,查阅人的那个位置,安上我的通令,有罪我担。”玦觞取出一张代表自己的通令,递给泓烨。他说得云淡风清,好像这件事没什么了不起一样,泓烨心里却是悚然一惊。
“玦觞!你的意思是──?你可知道,即使清源真君已是叛仙,却还有品级在身,你却是刚转世回归,身无品级!这样怀疑真君,要是被发现了,罪责可不轻!”
“无妨。泓烨,只求你帮我这一条,所有罪责,我一肩扛起。我在此候你。”
“好!我帮你,出了事别怪我!”泓烨捏住那张冷光烁烁、竹笺大小的通令,瞪了玦觞一眼,转身向阎罗殿列仙名册那一阁走去。
不多久,泓烨白着一张脸,匆匆奔回玦觞身边,猛然将他扯进自己的办公大厅,关上门后低声急道:“你怎么会知道?仙魔大战前真的有清源真君的记录!他自请轮回受苦、修行三百年,三百年内绝不飞升回归!而且,今世的清源真君还活着,名叫江问麒……所以,仙魔大战之后出现的二郎神,都是有人假冒的!”
“果然如此。”玦觞一点也没有泓烨的慌张焦虑。
“你怎么这么冷静?这可是大事!此人居然有办法假冒二郎神,仙力一定惊人,太可怕了──”
玦觞轻拍泓烨的肩头,叹了一口气。“泓烨,冷静点。你自己都说了,有能力假冒二郎神的人实在不多,仙魔两界之中,屈指数数也不超过十个,很容易就知道是谁了……所以,『他』并不可怕。如果你要说害怕的话,『他』或许还更怕被拆穿。”
看见泓烨张大了嘴,脑子显然正在高速运作,惊慌地想象那群德高望重的仙人之中,哪个才是元凶──玦觞忍不住伸手贴在他额头上,试图替他稍微降温:“泓烨,还是别想了吧?你的脑袋冒烟了。”
泓烨喊人送来地府特产的凉茶,连灌了十几杯,才总算冷静下来。
“所以说,不管幕后元凶到底是谁,因为那人身分太高,最终都会变成悬案?所以说,玉帝一直没将叛仙治罪,就是因为玉帝恐怕也知道……那个不是真的二郎神?”
“你想通了就好。”玦觞坐着抿茶,唇角浮笑。
泓烨愣了半晌,呼的一声跳起来。
“你说要查的另一个人呢?是谁?与此事有关?”
“没有。不过,泓烨,我希望这事你保密,帮我。你和他有过交情……我相信你会愿意的。”玦觞摇摇头,放下冻得人指尖发麻的茶杯,声音很轻。
“谁?”
“殷天官。”
始料未及的名字,让泓烨一时喉头发堵,说不出话来。“天官……他……死了吗?”
玦觞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这回,他一双凤眸里却充满狡黠。
“你要说他死了,也对,要说他没死,也对。你查查最近两天的死讯。”
泓烨狐疑地在几案上摸出点魂册,才一翻开最近死亡的名单,撞进眼底的,赫然便是他之前并没有看见的“殷天官”三字。
“咦……!你来之前我才翻过点魂册……第一栏是湖北沈世荣,第二栏是江东陈宿……为什么中间多了天官的名字?”
“也让我看看。”玦觞一脸饶有兴致地凑了过去,伸出手指,划过殷天官的命数栏。
点魂册的姓名栏之下,随着泓烨的眼光慢慢浮出此人一生作为和结局,泓烨一边念,一边瞪大双眼:“原为白虎神仆殷天官,生年四十命数错乱,与仙尊玦觞一命相悬,感知仙尊将殁,自残而死,与地后文珞一棺同葬于皇陵,得年五十八……咦!咦咦咦!”
泓烨又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那一栏属于殷天官的命数判词,既然人已死、浮在点魂簿上,照理说就应该永远存在,但,随着玦觞手指落处,他将殷天官的生平一行行念出,那些被他念完的字,墨迹便闪烁出冷光来,接着,渐渐淡去……
然后,点魂簿又恢复成他之前记忆中的样子,第一栏是湖北沈世荣,第二栏是江东陈宿,中间没有了殷天官。
捧着点魂簿,泓烨沉默了很久,很久。
“玦觞,你……把自己的命数和天官绑在一起了?这下子,你放在他身上的仙力,直到你下次投胎历劫前都回不来……如此一来,下次群仙会评比排序时,你会降级的!你知不知道?”
玦觞恍若未闻,捧起刚刚放下的茶杯,一饮而尽,神色淡然。
“嗯?刚才发生过什么事吗?泓烨,我今日只是来走访故交罢了。既然你过得很好,那我就放心了,谢谢你的茶──它很难喝,我下次会记得给你稍点天池碧草来──茶喝过了,话聊完了,我走了。”
泓烨捏着自己的点魂簿,傻傻的看着玦觞悠然离去的背影。
“喂!玦觞!你──”
玦觞停下脚步。“还有什么事?”
泓烨把嘴里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滚了两滚,咽回肚子里,吶吶道:“回去时记得搭船,不要再自己涉水过河了……那摆渡的是领官饷的,别让他白吃了公家饭!”
玦觞笑了。他第一次听见玦觞的笑声。原来,不是他以前想象中的犹如碎冰一般尖锐,而比较近似于两块玉轻轻碰撞出来的悦耳声音。
呵呵。
后来,泓烨很少再看到玦觞,不过,他倒是很守诺言的让人送来一筒干燥的天池碧草──送茶来的是个挺漂亮的圆脸小仙娥,经过刀山油锅时,整个娇小的身躯都在惊慌颤跳。
他看见,那可怜的小仙娥双眸含着泪,用脚尖跳跃着走遍十八层地狱疯狂找他。
当泓烨看见她时,远远就听见她自我安慰的说话声--以喃喃自语来说,实在有点太大声了。
“桃青不讨厌油锅,桃青不讨厌刀梯,桃青不讨厌割舌头……呜呜……桃青最讨厌的东西叫做玦觞!!!娘娘为什么把我扔给他虐待……呜呜……自从到了那个讨厌鬼身边以后,那些天兵天将大哥再也不跟我说一句话了……”
玦觞居然能从向来不怎么大方的西王母手中讨到一颗千年都不见得能遇到一次的稀有仙桃精!该说玦觞真的是神通广大呢,还是手里捏住了西王母的什么把柄?泓烨挑挑眉,对桃青的来历有一点好奇。
不过,更多的是同情。
消息被严重封锁的桃青,大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下子就变成许多男仙避之唯恐不及的拒绝往来户吧?
无聊的地狱里,八卦流传得最快,泓烨老早就听说玦觞在天上出现了怪异的行为举止。每回他赴大宴,都一定只带这颗小桃精去服侍,像看笑话一样的,看那颗桃子闯祸后忙着离开会场去收拾善后。要是遇到有胆大的仙人藉酒装疯,趁那颗桃子不在场时,提议用手脚利落的仙童跟玦觞交换那颗笨手笨脚的小桃子,玦觞便会瞇起那双恒常带着凉气的凤眼,当众笑答:
“哦,想要我的桃子?你怎么不去找傲战讨子珩?”
此刻,八卦听得够多了的泓烨一脸道貌岸然,规规矩矩地从小桃子手中接过那筒一路都快被她抖光了的天池碧草,只敢在心里安慰桃青,说出口的话却是官样客套、桃青已经听得耳朵快长茧的一串恭维。
当然,不是恭维她。
“妳是玦觞元尊的侍女?噢,能成为那么尊贵的仙尊座下侍女,妳真是不知修了几辈子的福才有办法在仙尊身边服侍……欸,等一下,请问……妳在干什么?”
桃青一脸委屈地从振笔疾书的状态抬起脸。
“……把大人说的话抄下来。”
泓烨愣住了。“为什么?”
他一问,桃青的眼睛里就闪出亮晶晶的泪花,却没敢发出呜咽声,看来已经被玦觞训练有成了。
“小的家里那主子(那个变态),要小的送茶来了以后,把大人说的话(就是你怎么拍他马屁),原封不动的在主子面前再说一次(也就是他想从我的嘴里听见你怎么拍他马屁)……主子会派人来向大人确认(这就是他最变态的地方),要是发现小的说错了一个字(不管是我记错还是他妈的根本是你记错),主子都会让小的再恭敬的来访一次,然后再重复一次以上的行为。(那个变态就是想要看我无限轮回满脸心不甘情不愿的拍他马屁!!!!!那个光有一张好脸却一肚子坏水的面瘫死变态!!!!!)”
泓烨清清楚楚的从桃青的脸上,看见她凄凉幽怨而没敢说出口的腹诽。
辛苦妳了,小桃子……摊上这么一个变态,不好过啊……放心,我懂妳的。
于是,他同样用眼神对可怜的桃青交流了一下。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啊。
桃青眨巴眨巴泪汪汪的眼,一看泓烨心软,打蛇随棍上,立刻把自己才写到一半的笔记凑上来:“既然大人您也很了解我的处境,那麻烦您多歌功颂德几句让桃青好交差,记得,旁边签名画押当作凭证啊!”
基于同情而开始振笔疾书、不但留下自己的笔迹还龙飞凤舞签了名的泓烨,很快的,就懊悔不迭的发现自己彻底被阴了。
阴了他的当然不是桃青。
是混蛋玦觞。
玦觞就这样利用了桃青可怜巴巴的眼泪,还有那张惹人同情的受虐小媳妇甜甜脸,搜集了整整一册男仙人对“玦觞大人”歌功颂德兼拍马屁的愚蠢手迹,用来威胁这些一时被同情心影响而瞬间脑弱的仙人,替他办点不大不小的坏事。
包括:替他偷摘西王母桃林里的桃子、放他下凡不许跟踪……之类的鸡毛蒜皮小事。
没有人知道玦觞定时下凡去做什么,只知道,每次他一回到天上,就会龙心大悦的想出新把戏玩弄桃青;而桃青一倒霉,所有被桃青那本笔记簿捏住软肋的笨蛋仙人们,也就跟着仓惶逃难、咳声叹气……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