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脸颊贴在王云生的细密乌发间,语气象是哄小孩一样。“……若是我没死成,便回去将一切错误都给了结,真回来陪在你身边,你等我,好不好?”
“好,我等妳。”王云生的脸埋在她肩后,她再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得见他喉里不能掩饰的哽咽。
“王岫……我就喊你云生好不好?”
“好。”
他牢牢抱着郑思霏,一步一步,走向氤氲热气的来源。她心里有点想笑。她都要死了,王云生还坚持要她净身吗?是要自己死得干干净净的意思?
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对于他顽固坚持、硬是拥住自己不肯停止的步伐,郑思霏心里涌起深深的怜惜和同情。她很想伸出手去,摸摸他近在眼前、只是用发带松松束起来的一头乌漆长发,然而,却只是扯脱了他的发带,让王云生从过去到现在都没变过的一头美丽长发飘散空中,再无凭依。
“……思霏,妳的意思是……不喜欢我扎起头发吗?那,我往后不扎了,都不扎了。”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王云生停下脚步,更紧更紧地把她捺在怀里,接着,她发现自己露在衣襟外的赤裸肌肤上,晕开了热腾腾的水珠。
一点,一点,再一点。然后,断续不停,终究变成染在衣襟上的濡湿。
她闭上眼,垂下无力的手腕,不忍去看他的泪眼,却仍在王云生怀里感觉到他发自内心逐步渲染开来的害怕。
害怕失去。
她在他耳边低喃:“好。云生,等我好起来……便替你将这头发梳好。”
“……好。”沉默半晌,他脱口而出的,是一串再也按捺不住的哽咽。
她轻轻一叹,感觉自己的血脉愈流愈缓,心脏的跳动逐渐消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全部都一起停了下来。
这就是霜芊师姊想让她知道的情感吗?她记得,霜芊师姊是这样说的。她说,“思霏,妳还不懂为了除己之外的某一个人,情愿抛却一切的那种幸福。”
现在,她好像在王云生看着自己的眼神变化里渐渐懂了,不过,她懂的却是另一种意思。她的声音很细,却仍坚持着要说,象是在回答师姊,也象是在对王云生说话,只是不知他听见了没有、听懂了没有?
“师姊,我懂妳的意思了,却有不一样的想法……现在,我愿为一个人……把原本想扔下不管的一切责任,全都扛回身上去,只求与他多一刻厮守……”
不论要受怎样的责罚,面对多少无法一肩承担的风雨,都甘愿!
王云生没把她抱到热水里,而是把她放回床上,她听见王云生把热水挪到床畔的声音。之后,带着热气的柔软湿布,很温柔的拭在自己脸上、颊上,然后,慢慢爬到了颈子上。王云生的动作停了一下。
“思霏,对不起……妳放心,我不看。”
警觉到王云生此时要做什么,郑思霏羞得睁眼想要瞪他,却看见王云生已用一条黑色巾子蒙住了他自己的眼,只用双手和记忆,摸索着轻轻解开她的衣衫。
郑思霏又羞又气又好笑,这时再瞪他几百眼,他也是毫无所觉的。她只得勉强打起精神,发出声音警告他:“王……岫!”
她本已渐渐淡去的喘息,随着王云生单纯解开自己衣裳的动作,又急促了起来。
“是云生!”王云生的脸轻轻凑近,她只看得见他挺直的鼻梁,略薄的好看唇瓣,还有,绛色殷殷的美丽面颊。他的声音极轻,却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委屈:“思霏,妳说过,此后都只唤我云生的。”
口里说着撒娇一样的言语,他的手却毫不避缩,也不稍停,缓缓将郑思霏的衣襟轻柔褪下。
“思霏,妳放心,我……不……勉强妳。”
他换过热水,把布巾拧干,继续替她轻柔擦拭身子的动作,露出黑布外的半张俊脸,在烈酒催发下,更加漫红。
看不见,反让人更敏觉。
……
“是云生。”她才睁开眼,王云生带着淡淡促狭、还有一点莫名凄凉的极美的微笑,就这样撞进了她的眼帘。
湿布已经从他手上消失了,王云生现在手上拿的只是酒壶。他现在也并不是坐在床沿,而是半俯卧在她身侧,居高临下注视着她。郑思霏诧乱赧然,别过脸去看床边本来摆了好几壶酒的小几,那小几上早已空空如也,看来,原本那些酒壶全被王云生喝干、随手摆到地上去了!
“王岫!你,你醉了……下去!”
“不要。妳不许对我说谎……妳说往后都唤我云生,还说要替我梳发的,妳都要做到!”黑布依然蒙在眼上的王云生显然真的醉了,他硬是坚持,极不乐意她连名带姓喊自己。
“可是,才一转眼,妳就忘了对我说过的话。”王云生蒙眼的黑布,瞬间被泪水打湿。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轻泣,急切的要她一句又一句承诺。
纵使她心知肚明,再多的承诺也只能变成欺骗,她仍是胸口如噎,哑了嗓子:“没忘,都没忘。云生……你哭了吗?”
“没有!为什么要哭?妳才说了要永远陪着我,和我在一起……我开心得很,为什么要哭?往后,我们都不寂寞了……”
哽咽的王云生一仰首,把手中酒壶最后的残液含进口中,再将空壶远远抛开,俯下身去,极轻极轻的捧起郑思霏后颈,微勾的唇熨在她冰凉的嘴唇上,在两个人的急促喘息中,烈得可以灼伤人的酒浆透过王云生轻软的吻,慢慢渗进郑思霏口腔中。
郑思霏连日只喝药汤,空腹已久,这一口烈酒,让她仅剩一丁点的理智也全然烧没了。她不敢张开眼,却听得见自己轻软的颤音,回荡在他唇舌的纠缠里。
半晌,她才完全咽下那些液状烈焰,蹙着双眉,极艰难地轻喊:“云……云生……”
“嗯?”王云生终于放开她的唇,他的声音都被酒灼哑了。
这声音,让她连耳根都猛然烧起来,郑思霏微一咬唇,放弃了心里所有抗拒的理智声音。她的声音很低很柔。
“……拿掉。”郑思霏的手指,轻轻触在王云生蒙眼的布巾之上。
王云生心头剧烈一颤,脸就这样停在她身前半吋,几个沉沉的紊乱呼吸之后,他才伸出手,取掉自己眼上的障碍。
然后,光线逐渐聚集,他眼底便盛满她微潮的眼眶,通红的面颊,还有,温柔得象是可以原谅他所有错误和伤害的眼光。
“替我蒙上眼。”郑思霏慢慢闭上那双光芒逐渐散逸的眼,慢慢仰起脸,慢慢把自己的唇碰在王云生冒出了细细微髭的下颔,声音愈来愈轻:“然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真的是醉了吧。或者,以醉为名,麻痺了内心的罪恶感。要不然,他不会真的失去理智,真的放任自己在如此不合时宜的时刻,去做明知会伤了她的事。然而,他现在不愿意听见内心深处的理智在对自己说什么。
这个瞬间,他只听见她的怯然允肯。
王云生展开双臂。
所以,你对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谎言?我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你说的话,我不懂,我只在乎,你骗了我吗?倘若我现在所听见的你的悲切,没有丝毫虚假……那么,没什么好道歉的,云生。既已蒙上了眼,我就没打算再睁开……绾发吗?这事,只怕你要等到来世了……
郑思霏再也没有力量控制自己。她轻轻侧首,轻柔盖在脸上的黑布霎时飘落,她拚尽最后一丝生气睁开,却依旧逐渐失去光泽的双眼里,倒映着王云生极为模糊的身子轮廓,还有,他扎在自己胸口上的锐器。
奇怪,既不是刀,也不是剑,而是,南宫钰的那柄羊脂白玉簪。
王云生双手握紧那柄簪子的同时,她好像看见了真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胸前的伤口氤氲飘荡而出,在空中,聚出了带着鹅黄明光的形貌……
那道浅黄光,晒得她浑身松泛驰荡,好像,无论是心神或是躯壳,都被清洗得再也不剩半点痛苦和犹豫。
她泛着浅笑,在那阵彷彿可以治愈一切、明晃晃的美丽光芒中,意识戛然而止。
啊,她忘了,有句话还想对王云生说。可是,说不了了。
……云生,见你那样哭,我的心便象是被你如此刺穿时一样……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