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邵枫,想到王云生,南宫钰看着眼前严霜梅正侧过身去的背影,这才发现为什么他自从见了严霜梅之后,心里一直有种古怪的感觉。严霜梅的容貌,竟与这两人颇见相像!他心里微动,想起穆笙有一次喝醉,向他吐露严霜梅离己而去的原因,似乎便是寻找弒亲仇人,而且,严霜梅总怀疑自己可能还有个年幼的弟妹只是失散罢了,并未殁世……他忍不住轻声唤住严霜梅。
“师姊?”
“还有什么事?”
“师姊进醉华阴之前,家中可还有兄弟姊妹?”
严霜梅的脚步硬生生停了下来,扭头再去看南宫钰时,冰凉的神色终于显露出一丝激荡,平稳的声音颤了起来:“你……你为什么这样问?”
她震撼的神情让南宫钰很是意外。从她的反应看来,穆笙的酒后失言或许是真的也说不定。
南宫钰轻声试探:“穆大哥有一次酒喝得多了,不慎脱口,不过,只有我一人听见罢了。师姊见过邵枫吗?她与师姊生得颇为神似。”
“几岁?”严霜梅蹙眉疑问。
“约莫十六、七。”
“十六……年纪是差不多了,”严霜梅有些动摇,却又露出不可能的神色,“是女子?那不对。”
“她有一个表哥,我查不透他底细,只知他大约十八。身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他俩脸生得像极,倒是真的。”
南宫钰轻轻吸了一口气。严霜梅这两天的位置距离比武台很远,她必定是没有看清楚王云生的长相,可是,他还没决定该不该把王云生的事告诉严霜梅。
他只是想从严霜梅身上查查王云生,当然不是想让严霜梅认亲。毕竟,他还是认为王云生身上必定有问题,要是严霜梅心有顾忌,不让自己擅动王云生,那就麻烦了。
“在哪里?”严霜梅的脸色一下子煞白了。
“师姊待会引开江府守卫后,不如找个时间过来此处看看,我让师姊先见见那个邵枫再说。”
“好!我待会会过来,我不会进门,就从外面看这么一眼!”严霜梅咬咬牙,她本来只是要把江府守卫引开罢了,不应该再回来,不过,南宫钰都这么说了,由不得她不动心。
“还有,师姊知不知道穆大哥也来了?他易容来见师姊一面……就是那个代沙。”南宫钰的声音很轻,轻得感觉不出严霜梅是否听见了。
她没有回答,不过,南宫钰看见严霜梅匆忙离去的背影,似有一瞬间的停顿。
***
“这……汤药一碗接一碗煎,这是第几碗了?”
静谧的迎宾馆偏房角落,几个一直忙着递药倒水的弟子忍不住在那个不许任何人靠近的房间外窃窃私语,彼此问了起来。
“换了药方子以后,要端第五碗过去了吧?”
“奇怪的是,沾血的衣裳都换了好几套,刚刚又要了热水……”有个弟子怯怯地探头朝百尺之外的宁静房间探望,语气里带着疑惧和极端好奇:“才没多久的时间,血竟流成这样!那人还能活吗?”
“你知不知道,后来那帖药里,还用上了带毒的偏门奇药血棘苓!府内根本没有备上这种怪异的药草,还是去找那两个苗疆异族之人才勉强拿到一些……”
“嘘,屋里有人出来了!”
看见王云生打开门,露出那张淡无表情的俊秀面容,几名站在房间外百尺处的江府弟子立刻别过头去,作出一副忙碌的样子。
“药好了吗?”他仍像之前数十次开门要东西时一样,整个人都没有离开门槛,于是,那些意图窥伺屋内状况的弟子们,勉强也只能看见床帐是被牢牢拉拢起来的。
“好了,好了!”负责端药的弟子小心捧着刚煎好的药走去,轻轻放到王云生手上,很小心的问:“王少侠,那个……这帖药所需的血棘苓不够再煎一服药了……是不是换个方子……?”
王云生紧握药碗,氤氲的热气蒸开来,他的眼神显得阴晴难料。“不必再煎药了。现在替我备几壶烈酒。后劲越强,越烈的酒越好!”
说也奇怪,王云生后来弄给她喝下的那帖药不知是什么,她本以为自己不知何时就无法再睁开眼睛,但连续喝了四碗那种苦药,再睡醒的隔日,她的力气竟突如其来地恢复,原本淅沥不止的天癸亦停了,除了身上痠软依旧,精神却是异样的好。
王云生刚走进门,便看见郑思霏试图翻身下床,但身手还不灵活,差点跌倒,此时撑在床沿摇摇欲坠。
他猛然放下端在手里的食盘,跨步奔上前去,一把将她已现纤细的腰身捞住。
“思霏,妳还没好全,做什么?”
她在王云生怀里一挣,并不说话,指着门边还在冒热气的那桶热水,颊上淡淡现红。
王云生立即了悟,轻手轻脚把她放回床上坐好,“先把药喝了,我再扶妳过去。”
“我已经,停了……都好了,不必再喝药了吧?”这次,她不像先前一样乖乖喝药了。她明知道这几日都是王云生贴身照顾自己,她的初癸情况,王云生都清楚得很,可是,当真要她亲口对他说,她还是羞赧难当。
王云生依旧把药碗端到她面前,仍像之前一样举匙喂她。“对,这是最后一碗。”
“……我自己喝。”她低头不看他,伸手去接药碗。
王云生没拦她,只是与她并肩而坐,将药碗递给她,看着郑思霏颤颤捧着碗,就着碗沿小口小口的轻啜,药很苦,味道也很糟,她偶尔会停下来蹙眉,稍停一会,才又续喝。初癸折腾了这些日子,总算结束,郑思霏的模样也有了极细微却令人在意的变化。她的身形曲线开始绽露,本来略显刚削的双颊线条此时已趋柔缓,双眉虽然还是带着长年培养出的英气,但现在眉头淡淡皴起,活脱脱就是个清美女子,即使身着男装,再也不会有人错认她的性别。
象是一尊本已塑形完成、但迟迟未曾决定性别的秀丽瓷像,又经过一次细部雕整,总算决定出削窄的肩,柔润的手臂,微微凸出的襟口,纤细的腰身,修长的腿。
她仰首喝掉碗底的药汁,碗内显然还残余些许苦渣,郑思霏闭眼蹙紧眉头,难以下咽的最后一丝墨色药液沿着唇角滚溢而下。
衬得她前几日都还显苍白的唇,此刻看来颇现丰润。
“好了。”郑思霏苦着脸,把空药碗递回去给他。
王云生接过药碗,提起袖子替她拭去滚到下颔的药液,“思霏,等一下──”他来不及接住的药水珠子,轻轻落到郑思霏隆起的白色衣襟上,晕出一圈淡淡灰渍。
一滴水珠罢了,落地无声,她毫无所觉,睁着喝过药后更加明亮的双眼,静静盯着王云生看,然而,那粒黑色药珠却迸出猝不及防的火光,燃起王云生突如其来的异样心跳,顺着心脏泼涌而出的一股热流,灼上他的脸。
他感觉自己的喉间似乎被什么东西封住了,霎时发不出声音来,于是,他匆匆避开她的眼光,蓦地起身,端着空药碗走到桌边去放,桌上有烈酒,他倒了一杯仓促咽下,辛辣的野火焚入干涩的喉头,只让他的心跳更不受控。
她淡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了。
“你到底是谁?以后,我该喊你王岫,还是……邵峰?”
#####
云生没敢回过头去,酒是喝下肚了,烈气却顺着咽喉醺上了眉眼。
“……都好。”
“为什么骗我?”
王云生的声音很轻,却没有丝毫停顿或迟疑。“自家破人亡后,不敢再信人。”
郑思霏走到他身后,拉住他的衣襬,双手在发颤,声音却很平静。“你的家破人亡,五年前弄玉采星之毁,果真是南宫钰背后搞的鬼?那么,他手上的无名帖就是从降神师父手上拿到的真帖吗?”
王云生轻轻点头,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玉簪,朝她一晃。那簪子上熟悉至极的美丽莹光,让郑思霏再也不能不信了。
是南宫钰丢失多年的羊脂白玉簪……
“南宫钰拿这簪子,与降神师父换了无名帖。我后来懂了,降神师父就是要向南宫钰换来这只灵物,让我常佩在身,压制了天生顽疾之后,能够顺利成人。”
郑思霏一时还未想通,她脑中一片空白,望着眼前乌发光润得像一匹黑缎、眼神灿烁得如艳阳的男人。“所以,你才能平安长大……你的病,都好了?你接近我,是为了什么……”
“那,是谁使计让我去换南宫钰和你的无名帖!他的真帖被换了,最后岂不仍是功亏一篑──”一下子想通了环节,郑思霏震惊不已。
“不是我。”
王云生望着她的眼神充满无奈的包容和溺爱,却没有丝毫埋怨。他到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是南宫钰被江府押到后院扣留,而不是他自己──真是阴错阳差。
“那日肯让妳借走无名帖,妳最后就是真不还我……我也只得这样认了,更何况,只是和南宫钰互换了而已,妳依旧是将帖子还了给我。”
默然向郑思霏凝睇许久,王云生再次开口。
“妳猜得对。我接近妳,最初是因为对南宫钰的仇恨蒙了心,可是,到了最后……我对妳的心思,却连自己也弄不清楚,明明妳与我越来越近,有更多事可以骗妳去做,我却一点也不想再对妳动那些念头。思霏,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邵峰了。我变了那么多,妳也从没有认出来过……我其实可以永远都不对妳说实话,妳也不会察觉,是不是?可是,每回妳用越来越信任的眼神看我,我都觉得妳看见的是一个不完整的我……我想妳看见真正的我,全部。”
郑思霏脑中嗡嗡作响,混乱难堪。对,王云生说得对,他后来什么也没有做,骗她的人不是王云生,骗了她的,是乌衣卫!南宫钰身边有内奸!内奸是谁,这下子全都清楚了。她早就怀疑是南宫沉不对劲!可是,她却犹豫着没有向南宫钰直接提出示警……
“南宫钰身边有内奸!乌衣卫南宫沉──长年来都是奸细!他会被害的……王岫!你告诉我,我到底和你在此过了几日?南宫钰最后又怎么了?武林大会的结果呢?”她心神激荡,浑身力气顿失,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王云生及时托住她的双臂。
其实,自从他和郑思霏进了仙府之后,府外的时间流逝未曾超过两个时辰,无论南宫钰身边的内贼是谁,一切理应都还有转圜余地。
王云生没有多作解释,他只给了一个不置可否的答案:“思霏,我不知道。我说过了,我带妳来此,所有事我都不想理会了,就只打算留在妳身边。”
这些话都是真的,只是,还没有人知道外面的一切将会如何发展。南宫钰的事,他可以涉入,也可以不涉入──
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帮助南宫钰,甚至应该趁现在就去落井下石,再去推他一把……但是,王云生看着郑思霏血色愈褪愈严重的青苍脸色,他很肯定现在的自己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留在她身边。
或者,更该说是把她强留在身边。
他扶住郑思霏,将她领向房间角落的热水桶边,柔道:“那些事我说过,都不重要了,思霏,妳躺了好一阵子,没能好好净身……这里有热水。”
郑思霏盯着王云生,没有阻止他搀着自己的亲密。关于南宫钰的一切,像乍然涌起的巨浪,在她的脑中一阵汹腾之后,最后又如潮浪褪去,连痛楚都麻木了。
可是,关于邵峰,关于王岫,关于王云生,却密密麻麻的在心头纠缠起来,杂乱得浑然理不清。
一时之间,明明是那张熟悉的脸容,却因为覆盖上了邵峰的记忆,眼前的王云生忽然变成她不认得的模样了。或者说,她才终于发现,自己的心在玩世不恭的王岫一次又一次突兀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时,不知自哪一刻开始,她的双眼便一直在追随着他;追随一种破笼飞翔的可能。
因为,王岫总是笑得那样自由豁达。她以为他一直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豁达。然而,她到这一刻才真正看清楚,王云生的面容里,其实埋藏着单纯寂寞而幽不可测的深深悲伤。
她总以为,人就要活得像南宫钰那样顺风顺水,才能显得潇洒;她从没想过,痛楚可以被人藏得这么深,甚至一丁点也看不出来,王云生总笑得那样洒脱遄飞。
顿时,她眼中涌起忍不住的热泪满眶。她一点都不怀疑王云生就是邵峰,因为,过往的邵峰和如今的王云生,一切改变与行止都那样合理,不可思议的若合一契。
当初,她怎么会相信邵枫才是真的邵峰?那时的她,恐怕才是真的在欺骗自己,盲目而虚伪地希望自己对往昔的邵峰不再有罪恶感。
朦胧视线中,郑思霏从眼前脱胎换骨似的强悍男子身上,真切看见了五年前那个瘦弱的青衫少年淡漠而坚强的身影。
“邵峰……”她颤颤伸手,捧住王云生的脸,睁大眼努力辨认,颊上倏然落下两行解脱的清泪:“是你,真的。你没死。”
“是我。思霏,你不想我死,所以我没死;现在,我不让妳走,妳也不许走。”
王云生在她的掌心里浅浅一笑,眼里闪烁的不仅仅是泪,还有深深的沉痛。他看得见郑思霏愈来愈差的脸色,还有,她愈来愈冰冷的掌心。
郑思霏只觉自己脸上泪如雨滴,淋漓洒落。这一生,她好像不记得自己哪回曾经一次掉过这么多眼泪。
她的声音渐渐弱下:“……我不在乎你之前骗过我多少次,还是只为利用我而接近我……不过这次,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你没能再骗我了。我现在……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是不是?”
“不是!”王云生的语气霎时变得粗暴,紧紧拥住郑思霏,把她整个人揉在自己心跳遽促的熨烫怀中:“不是,妳就要好起来了!”
锁针环毕竟是神器,她身体状况好时还压得住,如今郑思霏的肉身日益孱弱,神器已经开始试图侵蚀她的心神,倘若再不把锁针环取出,他此生真会永远失去她!即使,依照他自己现在这样不稳定的状态,要替她取出锁针环,一样凶险难测。
可是,王云生不敢再等,不能再等。
郑思霏望了他一眼。
王云生眉心紧锁,眼眶是红的,充满血丝的眼,让他本来好看的面容变得憔悴许多,可是,她却因而动容,打从心底感觉到一丝悲凉的喜悦。
似乎,为了他这一个惊乱失措的凄切眼神,她愿意强撑起身子,不要就这样深深睡去。为他,再醒这么一会就好。
她知道,自己的时间恐怕不多了。生命都要终了之时,还要欺骗自己,说自己从来便不曾喜欢过他吗?郑思霏闭上双眼,咬唇而笑,苍白的脸上浮出淡淡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