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恬怎样也不会猜到，她打趣罗寒的那番话，误打误撞将孟绝尘所做的事猜了大半，被投入炼魂炉的人确实是锦怜，但天衣和咒泉都还在她身上，外人看孟绝尘是立刻摧动丹火炼烧女魔，但其实他稍微留了点时间，足以让锦怜提取咒泉顺利水遁，这回孟老道依然在水源处等她，立刻神不知鬼不觉把她接回孟绝尘的私人洞府。
至于最后炼魂炉烧出来那抹拟真的魔魂青灰，来自孟老道从随身空间的杂物堆里翻出来的一粒魔族内丹。
为了寻个静谧处治疗锦怜眼疾，孟老道弄来一座芥子空间，这空间内含一座小院，虽只是一亩三分地，胜在灵气氤氲又能随身携带，因此，孟绝尘表面上虽是在私人洞府闭关，实际上却是把这芥子空间放置在洞府内，往来出入频繁。
锦怜就被安置在这座芥子空间里，孟老道每隔三天前来看她一次，而孟绝尘几乎日夜相随。
她看不见，但孟绝尘并未隐藏自己的气息，锦怜任何时候以神识探测，都能很快找到孟绝尘的踪影，他借此让她知道，他随时都在。
这天，孟绝尘照例过来告诉她外间发生的事。
“你担心的事，都已处理妥当。魏恬去了纳天监任职，涤凤宗那边则得到你放弃任务紧急闭关的消息，除了上尊还在前线未能联系，其他人都通知上了。”
锦怜点头。“谢谢。”
二字过后，不再言语。
孟绝尘沉默。
目不视物之后，她乖顺安静了许多，但孟绝尘很不习惯，像是隔着层帘子，难以看穿她的心思。孟老道暗中对他提过，锦怜的双眼确实被天雷所伤，但伤害并不大，不至于失明，有更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心疾。
即使她显然有话没告诉他，他依旧明白她心里的牵挂。
锦怜忽觉黯淡眼前有股温热拂过，是孟绝尘的指尖，从眼缘向她耳际轻轻勾画。
“麒麟髓已经拿去炼返型丹了，等你双眼好起来那天，便还你一个完整无缺的爹。这是你爹让我转交的，他说多年不见了，十分想念，盼你平安。”
孟绝尘把一块木头塞到锦怜手里，她抚着掌心那块只经过粗雕，还未打磨的木雕胚，不禁疑惑。
“这是？”
“顾章带家人搬迁时，堆了一屋子的木雕没带走，他说这块要转交给你，还说，你看了就会明白。”
锦怜仔细摸索，摸到一大一小两双兔子的长耳，她忽然明白了，这是六年前她爹刚断臂时，她对他说过的话！
她那时一心想宽慰他，于是说：“爹，你只是没了一只手，但一身手艺和功夫都没丢，勤练还是能回来的……对了，你不是常说自己年轻时有一门木雕手艺，还老是叨念自己现在都没有时间琢磨吗？如今搬到青笠山，爹不必再每日出猎，不就有空练回这门手艺？”
顾章回她：“只剩一只手了，还怎么练回手艺？”
“可以的可以的，总有一天，我会想办法把爹的手接回去，在这之前你就单练一项，这样吧，我和娘都属兔子，爹以后就雕兔子嘛！对了，爹属什么呀？就练练咱们一家三口嘛……”
“不用一家三口，雕一对兔子行了，爹不重要，爹只要能一直护着你们俩，那就好。”
顾章眼中的情绪很是复杂，对她的怜爱却一点不假。
锦怜握著手中一对粗胚的木头兔子，又觉得眼睛刺痛起来。
“他不是我亲生的爹。我……”
孟绝尘打断她，声音十分严厉。
“不是亲爹又如何？顾锦怜，他疼过你宠过你，难不成都是假的？顾章只剩一只手，就连拿雕刀都很费力，他却雕出满屋子没用的兔子木胚，你说是为谁？”
锦怜咬着嘴唇不说话，孟绝尘却慢慢说起他自己的事。
“顾锦怜，你一定听说过孟氏小王爷这一脉，每一辈里头最小的那个，就是仙缘最盛的修仙者，但你可知道，孟氏该如何得知哪个孩子才是最小的儿子？”
锦怜摇头。“不曾听说。”
“纳天监内部有个直接效命皇室的大祭司，只要大祭司指定谁是小王爷，那么，从这个人之后，我家这一脉就不会再有同辈的皇嗣了，你明白吗？”
锦怜不傻，立刻听出弦外之音。“你是说，你其实不是孟氏这一辈的最小皇嗣？”
“对。”孟绝尘的声音放柔了，听起来却特别清冷：“锦怜，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晚了我三天出生，我的母亲是侧室，我的弟弟却是王妃所出，本来，孟氏这一辈的小王爷不会是我，但，当我满月那天，大祭司宣称我是转世神仙骨，太后金口懿旨封我为小王爷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弟弟了。”
锦怜一惊：“他被杀了？”
“被杀，还是被送走，我不知道。总之，只要他姓孟，便不可能活下来，后来的王妃因丧子而癫狂，她动不了我，却能虐杀我亲娘，闹得王府乌烟瘴气，我父王怜她惧我，对我十分疏远……十岁，我自请离世修道，外人都说是因我身为神仙骨，对俗世亲缘看得淡薄，却没有人知道，整整十年，我每日都要去对一个杀了我亲娘，我还得喊她母妃的女人请安，她看见我时只有两个反应，清醒时她厉声唤我杀人凶手，服了药浑浑沌沌后，她便把我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握著我的手哭，一句句说娘对不起你。”
锦怜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又有谁知道这对一个孩子造成的影响该有多强烈。
“我最常听到王妃骂我的话，她说，凭什么是你继承，凭什么你能活得这么好？”
孟绝尘的声音显得有点悠远。“你说，到底是谁错了？王妃没做错什么，她恨我是对的；我父王不喜欢分崩离析的家，他疏远我也是对的；太后也觉得她是对的，因为让我继承小王爷的位置，对稳定王朝最有利，至于我的亲弟弟，他才出世没多久，更不可能犯错，所以，究竟是谁的错？小时候，许多往事我都还没想起，我那时真的认为，我的出世不过是个错误，等我过完了死了，大概才会明白，这一世究竟为何而生。”
他的淡然，却让锦怜心里抽痛起来。
比起孟绝尘，她或许幸运得多了。
至少，她还曾真实的被人疼过宠过爱过，但孟绝尘这一世至今，在亲情上却是真的一无所有。难怪他老是以身犯险从不退缩，不近女色，又待人冷漠，身边连一个称得上朋友的人都不曾有过，他原来活着就是在等死，等上天给他一个答案。
看不见他的表情，于是锦怜伸手去碰他的脸。
“孟绝尘……”
她的手被握住了，他似乎明白她想做什么，领着她的手指，放上他唇角。
是微弯的，他在笑。
“遇到你以后，顾锦怜，我却再也不曾想过那些。你呢？又为何而哭？”
锦怜心里最后一块疙瘩，也落了地。
是啊，她为什么要哭？
谁是她的生父，又有什么要紧？顾章待她的心，再真诚不过，而娘亲把一切都给了她，又岂是想见到她过得这么凄惨？
而孟绝尘，孟绝尘……对她说了那么多，为的不过也只是要她振作罢了。
云破月明，心如澄镜。
“孟绝尘，你在安慰我吗？”
“不是，我以为你听到我这么惨，现在应该反过来安慰我才是。”
锦怜被他听起来有点委屈的声音逗笑了，此时看不见他的面貌，她心里模模糊糊勾勒出孟绝尘的相貌，倒有点像是幻境中那个对她说“没人会在这条路上停下来等你”，却无声留给她温柔花开的高傲仙人了。
“发呆？想什么？”
一回神，孟绝尘的气息竟已近在眼前，锦怜本来略显苍白的脸，微泛红潮。
“没想什么，你靠得太近，离我远些。”
她双手抵在孟绝尘身上，羞得向后退，没察觉自己的羞涩更像欲拒还迎，如果锦怜现在恢复视力，她便能看见孟绝尘此际温柔脉脉的神色。
太长的时间了，他一直在等她，前生到今世，长得难以忍耐，又像是不过转瞬即逝，而现在，他只知道，她就在他眼前，娇颜花开，含情带怯，真真实实触手可及……
再也不是幻想，不是梦境。
她脸上的晕红是因为他，她情窦初开的模样是因为他，她这一刻难以描摹的美丽，除了他以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看见。
孟绝尘内心很深很深的部份骤然一荡，泛出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