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层禁制的地面，轻晃了一下。
炎翼在寂灭的黑暗中睁眼，黝郁中藏着火焰的眸子一闪，他分布在各层看守的灵识，会让他晓得禁制内发生何事，也让天界可以透过他，间接监视灭罗山异动，除非他殒灭，否则，灭罗山的禁制内发生任何事都逃不过他的掌控，亦逃不过天界眼线。
“误闯第四层遇上毒噬花，还能撑上半个多时辰？”
他独居此处守着禁制十年多，仙兵陆续撤走，之后再也没遇过误闯第四层还能存活超过一刻钟的凡间修仙者了；换句话说，这两个小孩还是这十年内距离他最近、存活最久的非魔族活物。
“有意思。”他确实寂寞许久了，难得遇上乐子。略一盘算，他开口：“尘，你今日特别想去哪里吗？”
尘，正是当年从地府带走的那只小木偶。
炎翼原本就是魔族内的机关高手，心灵手巧，依着木偶原先的样貌，用灭罗山魔石塑了个成年男子身形的玉石俑，以木偶为核，安放在玉石俑的心脏处，最后分了自己的魔气给他，一个栩栩如生的俊秀青年便这样出现，静静随侍，静静陪伴。
炎翼给它弄了一套水青长衣，腰间佩了一个酒葫芦，葫芦里装着他从地府搬到此处窖藏的忘情酒。
尘当然不会去喝那酒，但炎翼会，他只要把酒葫芦喝空，尘不但会立刻又将酒注满，还会默默在酒葫芦上刻痕为记，让炎翼一看就知道自己喝过多少酒。
炎翼身上有仙界禁令，离不开第八层禁制，但带着他神识和魔力的尘，却可以自由出入这九层禁制，甚至也可以短期的离开灭罗山而不被察觉。
起初，炎翼操纵尘像操纵风筝，把它当作自己的酒侍，后来厌腻了，他放手让尘自己爱去哪去哪，顺便去替他寻记川，他告诉尘：花多久时间都行，只要在灭罗山区，找出一个干涸无源的湖。
在第八层禁制的绝对黑暗里，他不太容易看见尘，但可以清楚听到他回应。
“没有。”
“要是不忙，不如今日去第四层找找，或许我要的湖，在那儿也说不定。”
“是。”
原本静立墙角的高挑黑影，轻轻向外跃去，一抬手便撕裂禁制，穿越空间，如走自家后花园般踏入雷云密布、天色诡谲明暗的第四层。
炎翼躺在榻上，因自己存心对酒侍的戏弄而露出异样的笑。
“没见过活人吧？不知尘见了那两个孩子，会有什么反应。”
这次，他没有给忠心的尘任何指示，不知为何，他十分好奇尘究竟会怎么做。
“有一个，就快断气了。”
这么多年，他从来看淡生死，但只怕是太久没见到十足十的活人，听着那呼吸声愈来愈浅愈来愈淡，炎翼心情却不大好了。
他坏了自己一日只喝一葫芦酒的规定，随手拍开一个酒罈子，直接就着罈口喝起来。
愈喝，心思愈不能静。
很遥远的，好像曾有人给过他这么一个许诺，“改哪日，要我有勇气重回旧地，定去窖里挖出我当年酿的酒，五哥，到时若有缘共饮，不许再推辞了。”
五哥？
说话的那女人又是谁？能让他惦记的，估计是个国色天香？
炎翼闭眼嘲了自己一会，再美的人，莫非还能美过身为魅魔嫡传的自己？若不能，又何苦惦念。
“远得都记不住的人了，粉红骷髅，想它做什么？”
不过是晃眼云烟，那女子，必定也已不记得他。
而第四层传来的微弱呼吸，已愈发淡薄，趋近于死。
顾锦怜和魏书误闯第四层，根本没有临敌经验的魏书，彻底派不上用场，顾锦怜只好一路扯着他，边逃边不要命施法、挡住各种凶恶魔物。
还好后来魏书反应过来，从身上掏出源源不绝的攻击符，暴殄天物的胡扔，又雷又雨又雪，在本来就天象阴沉诡谲的第四层里，弄出很大一番动静，配上顾锦怜的冰冻术，倒真的稍为吓阻了那些灵智已开的恶兽。
最后，顾锦怜把体内灵力耗到极点，只是求生意志大过一切，她的眼神反而更加明亮，不断回忆父亲敎过她的方法，不停在山壁上搜寻曾到过第四层的猎人们可能留下的隐身遗迹，终于，她眼尖的在山壁上察觉一个人为洞口，硬撑着最后一口气，将魏书踢进这个隐蔽的凹槽，接着自己也躲了进去。
这时，魏书终于发挥了最大效用。
顾锦怜忍痛，想着要起身施设障碍掩蔽，被跳起来的魏书轻轻推回角落，“躺着！走两步喘一口气的人了，还想做什么？拿去，自己先治伤。”
魏书原先的一脸高傲已淡去许多，他看见顾锦怜惨青脸色，和为了保护他，身上出现血迹斑斑的大小伤口，魏书心里涌着一股打出娘胎以来从没有过的罪恶。
被一个女孩子保护，这算什么？太没用了。
两个小瓷瓶被硬塞进手里，顾锦怜没推拒，若不是魏书，她根本不会落到这个地步，打开第一瓶，淡淡药味被清香包裹，她一闻就知道有止血药，还有除疤生肌药，应是修仙者常用的上等止血粉，顾锦怜一点都不客气的倒空小瓶，全用来止住胸膛处被毒噬花的火藤贯穿击伤，血流最严重的部位。
大出血总算止了，她回过气来，打起精神去倒另一个瓶子，一看见那几粒被她倒在掌心的象牙色药丸，顾锦怜一愣。
“这是？”
三颗光华莹润，上有丹纹的丹药，正是她梦寐以求、能让她突破修为的还灵丹，而且，品相至少是中品以上！
想也不想，顾锦怜抓住机会，一口气把三颗丹药全咽下，没听说过多吃还灵丹会吃死人，只是如果那些灵气来不及被人体吸收完，会被浪费掉罢了，她现在可不想浪费一丝一毫突破瓶颈的机会！
丹药全吞下，胸腹间一片排山倒海的精纯灵力窜上，太好的灵药了！她从来没有感受过那么纯粹的灵气！
顾锦怜赶紧盘坐，虽然已经及时开始运转纳气，却仍被冲击得一晕。
顿时，她心里浮出无数复杂情绪：真是极佳的修行辅助！难怪所有魔山周边的散修，只为求得一颗、两颗甚至连品相都没有的小还灵丹，每隔几年都要卑微的向魏家进贡灵材，她爹和她娘，每次都把小还灵丹攒下来留给她，一心期盼她成才，全不管他们自己多年停滞的修为，辛辛苦苦拉拔她……
尽管如此，她仍是在资源不足的情况下，遇到一次又一次瓶颈，结果，这个只懂惹祸的纨裤子弟魏书，竟一出手就随意扔给她三颗有品级的还灵丹！
这世间，多不公平？他还害自己的爹断了一只右臂！她爹是体修啊！体修断臂，犹如千里马断足，生不如死！
一股杀机汹涌而上，淹没了顾锦怜的理智。
她要杀了他！杀了魏书，她会得到他身上全部的宝物！
魏书现在正一边维持着照明符荧光似的小小火苗，一边从微弱光中不断掏出符令来检视，忙着要隐藏洞口。魏书现在对她毫无防备，她可以趁机杀他！
顾锦怜回过神时，她的左手甚至已经对魏书探了出去，一个冰冻咒就要击出，顾锦怜喘口气急忙撤咒，被自己阴暗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在想什么？姑且不论魏书之前犯的错，现在光凭她一个人根本不可能逃出第四层，而只要魏书在，魏家那些高手一定会设法进来救人，要是让他们知道魏书死了，岂不是断了自己全家的生路？
她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这样？随着充沛灵力的运转，顾锦怜终于发现，一阵奇怪的涌动在扩大，不断自她的伤口处漫延，混进精纯的灵气里。
顾锦怜大惊，“糟了！”是魔气！
刚才伤她的那些魔物，在她伤处留下魔气，她又莽撞服食那些还灵丹，如今灵气在体内高涨，同时也带动那些蛰伏的阴森气息开始滋长。
她收慑心神仔细凝视自己体内的气海，就知道事情要糟：她丹田内本来有一座小小的净湖，那是一大团继承自顾家祖先的精粹湛蓝水灵力，此时已经在魔气的浸染下，渗着丝丝浓黑，而且，那些黑色随着她体内灵力更磅礡的运转，更像难以计量的墨汁一时被倾入水中，很快的把整片净水都染污。
难怪她生了心魔。
怎么办？顾锦怜懊悔得想哭！本来，顾家传承最了不起的功法，就是透过丹田内这片流转不息的净化澄湖，使天地间任何灵力都能纳为己用，但是，她还没有突破天水一色转心诀的第五层功法，以致她还无法灵活运用体内的净湖，那片净湖对于外来灵力，目前仍停在只入不出的地步，当然也无法净化魔气。
不行！这样下去，她还没补回灵力就会先入魔，一但入魔，她整个人都不会再是以前的顾锦怜，顾家先祖以无数生命累积至今的一切纯净成就，都要毁在她手上。
顾锦怜眼看着自己体内那片小小的湖，益发波光荡漾，现在已犹如倒映了一大片乌云，浮光墨泼，而她的心里，也窜起一股愈来愈冷漠、愈来愈不可控制的暴戾心，难以遏抑……
不，顾家传承不能毁在她手里，死也不能。
顾锦怜躁动惊惶的心，一瞬间被这个固执附在脑海里的意志，安抚静止了。
她开始盘坐，心无旁鹜，全心全力运起天水一色转心诀，封闭已被污染的净湖，把那些磅礡灵力和魔气，转而全部纳入自己还不能承受的经脉，她现在在冒险，要是能在此时突破心诀第五层，她将突破自己的境界；要是不能突破，她至今的成就就会全毁，最好的情况是一切重来，最糟的情况，她的灵根可能会毁弃，从此成为再也不能修仙的废灵根！
但至少，她不会入魔，她体内的顾家传承也不会彻底污染，还有继续传承下去的机会。
仙气与魔气，开始在顾锦怜身上交织流窜。
魔力侵体，她娘以仙力巧手替她巧妙制作的外貌伪装，已逐层剥落，露出她向来令父母既喜且忧的本来面目。
白皙凝脂的肌肤，三月桃花的粉色唇瓣和颊靥，长睫掩映的泛水明眸，还有，特殊水灵根和纯阴体质所赋予她，与生俱来的清灵透澈。
但，这些外在的变化她无暇去注意，顾锦怜正在与体内魔气和过度浩大的灵力拚命搏斗，此时的她，什么都管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