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绝弄不懂,自己内心深处那股幽然冒出的不快和郁闷究竟是怎么回事,没等他想明白,他已经用了只有顾如堇能听见的音量,吐出冰冷的言语。
“我当然不是沈尘,妳看到我的时候就该想到,沈尘已经死了,妳的沈尘,直到死前一刻都没忘了,他有多恨妳,多不想再见妳一面!所以,他一死,我的意识才会这么快就醒来,明白没?”
他怀里那些微小的挣扎,骤然停止,不能言语的顾如堇,整个人都僵直了,倒象是真的乖乖被他搂在怀里。
千绝懊恼,他话一出口立即后悔,看到这样的顾如堇,他心里一点也不好过,其实沈尘并没有真正灰飞烟灭,他只是像沉睡一样的藏匿在他心底,闹别扭似的,不知如何下地府面对顾如堇。
他总觉得自己正在做的事极不光明磊落,有蓄意欺骗的意味,但要他道歉,偏又是决不可能的事。
两人正尴尬默对,北海龙宫里已有人通报天界上仙蛮横破入北海禁制,一群接待者飞快列队,战战兢兢的迎接上仙降临,现在,他们看到的却是形象与过往迥异的千绝仙君,非但满脸阴郁,怀里还抱着一个女人!
因此,一批接待侍者全呆望着两人,忘了保持任何仪态。
刚好有人撞上枪口,千绝扯出笑,将满肚子面对顾如堇时说不明道不清的幽微情绪,全都抛给北海龙宫内这群目瞪口呆的接待者。
“龙宫如今接待的规矩,就是盯着上仙看吗?”
北海龙宫的接待官本来满脸呆滞,惊讶得连嘴都合不拢,被千绝这一瞪,才想起自己该做的事,连忙调整吓得僵掉的脸皮,堆笑鞠躬。
“不不,只是不知仙君已归仙班,一时惊讶了点,未曾远迎恕罪恕罪!不知仙君降临,有何要事?”
“下凡时遇到一事不解,还要麻烦北海龙宫解惑,敖大人可在?”
“不巧龙王大人奉旨布雨,不在龙宫,敢问仙君所谓下凡遇事,是什么样的事?与北海龙宫可有关系?”
接待官心里发毛,不断犯嘀咕,难道这上仙下凡,居然这么碰巧,就遇上龙宫和人间暗中来往的那些猫腻事儿吗?但那些事,不是早在千绝下凡历劫前,就被迅速严禁暂停了?怎么说也不可能被上仙察觉才对吧?
“那事不便明说,不如用看的比较快。”
看什么?所有人不约而同抬头盯着千绝。
接下来,上仙大人的举止,却让所有严阵以待的接待侍臣们,再次张大眼,合不拢嘴。
千绝上仙……他居然松了腰带,扯开衣襟,开始,脱衣服?
顾如堇离他太近,双眼避无可避,躲无可躲,一张脸立刻红透。
千绝慢条斯里的扯开衣带,再拉开左襟,坦出肌理莹黄,骨肉亭匀的半边胸口。
上仙你,还真的到龙宫来脱、脱衣裳?接待官的眼睛,看得又外凸了几吋,一双本属爆眼金鱼的圆眼珠,差点滚出眼眶。
然而,当那个肌理完美的半个胸膛,露到心腔的位置时,所有人却看见,一条不该存在的、狰狞如蜈蚣的深色伤疤,碍眼的横在千绝仙君胸口!
顾如堇微红的脸登时转白,她倒抽半口气,猛然抬头去瞪千绝,这是她手起刀落,剜下沈尘心头血的位置!但她完全不晓得,那刀,竟在他身上留下如此狰狞难看的伤痕!
当年,她只是被那刀划开了一道小伤就痛了许久,沈尘……后来该有多痛……
她本以为,再怎么说苏腾都会帮沈尘治好的!但现在看来,那伤痕根本没有除去,竟如附骨之蛆一样的还爬在上仙的胸口上!
或者,那柄怪刀所造成的伤痕,就此都留在他身上,除不掉了?
顾如堇紧张极了,方才对千绝的所有恼怒恨,一下子烟消云散,全被彻底的担心和歉意取代。
“是什么兵器,竟在仙君身上留下此等伤口?”接待官的脸都铁青了,这伤口,确实令他联想到龙宫里某个可以上斩神下斩魔的法宝。
震撼效果已达成,千绝拉回衣襟,威怒一哼。
“本仙君曾领天军闯魔窟,鏖战九月,身上不曾被敌军留下半个伤口,此番下凡历劫,却让自己人的斩生除孽刀划出这道口子。北海龙宫,该不该给个解释?”
顾如堇现在从龙宫接待官错落起伏的抽气声里明白了,那柄能在仙人身上弄出如此狰狞伤口的刀,肯定来自北海龙宫!
但她的心思,却异常复杂混乱:千绝既然连沈尘身上的这伤痕都继承了,那么,他到底是不是沈尘?如果是,为什么不肯老老实实对她说?如果不是,他又为什么恨她?
又为何他……想起刚才千绝咬住她耳廓的亲暱,顾如堇脸又一红;如果他心里没有丝毫沈尘的影子,又岂肯与她如此亲近?
只可惜,千绝的神色如昔淡漠,她仍然没办法从中看出什么。
顾如堇心里燃起微渺至极的一丝希望,沈尘的伤既然还留在千绝仙君身上,沈尘这一世,怎能连一点尘埃都不曾留在他心底?
或许,他只是不肯承认。
即使只有微弱的希望,也好!本来,她机关算尽,赌的就是沈尘最后还有对她一抹情意凝聚不散,只要能让她看见那一点希望,她就敢和这座冰冷如石雕的仙君纠缠不休,直到撬出沈尘的影子为止。
千绝坐在大厅,等着接待官取出那把应该一直都封藏在北海龙宫兵器库内的刀,这时的顾如堇乖巧坐在他下首次座,他却见到她眼底又泛出了算计的灵光。
她又想什么?
师父总是只有想着戏弄他时,脸上才会瀰漫如此开心的光彩……
不对,她算他什么师父?她只是一介凡人!
千绝一凛,收束心神,他方才竟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对顾如堇露出暖心的微笑!他到底在做什么?千绝暗自懊恼,沈尘的意识总会在不知不觉时,突然就控制他,令人恼怒。
“上仙,小的从府库里找出斩生除孽刀,请仙君一睹,伤您的是否就是此刀?”
接待官捧上一个匣子,惶恐的声音打断大厅内两人各怀心思的沉默。
千绝接过匣子,一道凛冽精光从他指尖冒出,匣子上的封印即刻被切开,千绝打开匣子,将那柄朴素的无刃短刀,摊在顾如堇面前。
“认一认,是不是妳当时做案用的刀?”
顾如堇总算明白,千绝原来是带她来指认凶器的。
她挑起刀柄,掂了掂重量,此刻没法说话,她便毫不犹豫的直视千绝双眼,点头。
她想清楚了,之后只要一瞅到机会,就直视千绝的双眼,明知上仙很可能会将这样的举动视为挑衅,她还是忍不住,因为,上仙英气逼人的俊朗眉目,实际上和沈尘偏向秀丽的容貌并不相似,但就是那双眼神不经意会流露出的气质姿态,明显还存留着沈尘的影子。
千绝很不乐意的沉着脸,避开她的注目。
果然很讨厌她的无礼吧?顾如堇苦笑,有点紧张的捏了捏手指,不能再让他继续对自己产生恶感了,既然决定要和千绝耗下去,她非得试着在上仙面前,尽量争取一些使他对自己产生好感的机会!
这两年多,顾如堇在地府就职并不是白混的,从阎王那里,她多少蹭到了一些法宝,知道了一点仙界的状况。
她又开始盘算了。
所谓历劫一事,指的是天界上仙时机一到,就得接受转世入轮回历劫的考验,但转生成何人或何物,那是绝对保密的事,然而,她却在沈尘十岁那年就得到“夺沈家异宝”的密令,显然千绝转生为沈尘一事,当时就已被人透露传扬,再加上那个力量强得不可思议的孤拔,一恢复魔身就趁乱取回斩生除孽刀,最后撕裂空间而逃,不留丝毫线索和把柄,一切种种,不由得让顾如堇怀疑,上仙早就陷入某个阴谋,而她的出现,只是替这个阴谋多添变量而已。
现在,千绝肯定也在追查仙界是从哪里出现奸细,因为她顾如堇是意外牵扯其中的重要证人,导致他逼不得已必须求助于她,也就是说,无论上仙愿不愿意,他俩如今确实是绑在一起了。
顾如堇心里很激动,眼中又灿出一抹希望。
她对他有用,意谓着她能帮上千绝的地方愈多,彼此接触的范围就愈广,她更可能从他身上,一点一滴找回她的小尘子。
无论上仙是否想抹消掉这段记忆,她偏不让他如愿,她势在必得!
离开北海龙宫时,顾如堇再次被千绝扯进海水里,她方才已经从北海接待官的口中得知这是北海龙宫特有的禁制,任何灵物要进入龙宫,都非得先通过这个水禁制的考验,就连天仙也不例外。
因此,她这次既不挣扎也不动怒,只是乖巧的趴在千绝怀里,悄悄从怀中摸出一块阎王给她的前生镜,在离开北海的那一刻,不动声色的冲着禁制入口扫了一下,复制北海禁制的出入纪录。
去前往下一个地点的途中,一确定北海龙宫的人再也看不见他俩,千绝立刻松开她,同时禁言术也撤了,只抛给她一个冷背。
千绝很不自在的声音别扭传来。
“妳不要自作多情,方才在北海龙宫只是作作样子。”
顾如堇表示理解。
“我明白,仙君怀疑,透露仙界消息的奸细是出自北海龙宫对吗?要是那人还与北海龙宫互通声息,就会知道仙君此生无端多了一条红线情缘,因此,仙君刻意表现出一副果真恋上凡人女子的模样,又露出那个心头血被剜去的伤口,他们就会认为,上仙此番历劫,是真的损耗了多年修为,从而认定自己的计谋并未失败,这样一来,他们必有一天会露出马脚。”
这凡人女子,如何能这么准确看透他的想法?
千绝没忍住回头看她的冲动,于是,又一次的正对上顾如堇清亮双眼。
这次,他是主动回头的,没有理由再避开了,四目相对时,千绝又出现一时恍惚。
是了,他想起来了,顾如堇是个心思多细腻的女人,为了把一切都留给沈尘,她曾为他铲平所有阻碍,甚至为了怕他犯傻,毫不犹豫的,连尸骨都不留给他惦念。
但他想要的,又岂是那些?又岂是那些……
爱恨纠缠的复杂情绪,重新在胸口翻滚一回,千绝皱眉,发现心口又有异样感,但这次不是之前那种张牙舞爪的剧痛,倒像一只幼猫伸着粉嫩嫩未长开的小爪子,虚张声势的在他胸口处,挠啊挠的柔软搔痒。
他莫名感到一种很想揪住那只无礼的猫爪让牠住手,却又舍不得抓痛牠的无奈。
良久,千绝强迫自己盯着她的眼睛,让自己心思回归正题。
“我不只怀疑,还几乎已经确定,刚才那刀匣上确实有封印,可是,我在下凡历劫前不久,才偶然进入北海的兵器库见过这个刀匣,那时的封印还是纯正的龙王封印,但刚刚刀匣上的封印,已不是当时龙王的仙力波动。”
“我也能肯定,当时刺伤仙君,我用的就是那把刀,因此,虽然龙宫里的人坚持匣上封印还在,它不可能出现在凡间,但那封印既然根本不是旧封印,也就是说,有人与北海龙宫之人内神通外鬼,偷出这把刀流落人间为恶,得逞后又偷偷送回龙宫,加上一层封印,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嗯。”千绝颔首,她的推论和他一模一样,但事情虽看见了眉目,他的眉心却没松开。
“事情已有端倪,仙君为何郁闷不乐?”
“端倪?”
千绝哼笑:“进出北海的是哪些人,我能一个一个查吗?只怕等到我取得天帝谕令,得以去彻查这些年有哪些人出入北海时,那奸细的出入纪录早已被偷偷抹消了。”
顾如堇失笑。
“这种事,当然不能按规矩来啊,仙君怎么脾性依然如昔,凡事一开始都喜欢往合法的路子走?”
她亮出手中的前生镜,“其实,违法边缘的路子走起来最快。我方才已复制了一份北海禁制的出入纪录,仙君大可以开始彻查,自你上次见到刀匣的那时,直到我拿到这把刀的时间内,有哪些可疑人物,曾数次进出北海!”
两人说着走着,已到达下一个目的地,月老殿。
千绝在月老殿前停下脚步,反身瞪着顾如堇的眼神,已经充满不可掩饰的诧异。
“妳有前生镜?阎罗尧天给的?”他只知前生镜能纪录前尘,却从没想过可以这样使用!他对顾如堇的印象,再次刷新。
顾如堇勉强一笑。
“阎王知道我思念沈尘,便借了我这面前生镜,让我从镜子内看见沈尘,睹物思人,但,仙君现在可以放心,不必怕那些过往泄漏出去,刚才为了纪录北海禁制,镜中旧事已完全被覆盖抹去。”
千绝默然,从顾如堇明显颤抖不舍的手里接过前生镜,放入怀中。
“多谢。”不明所以的骚动心情,让千绝难得不知所措。
他可以清晰感受,顾如堇毫不犹豫就做出正确选择的那种果决,却也能体会她事后的挣扎与心痛。
她对沈尘用情至深,果然不假。
犹豫片刻,千绝垂下眼眸,声音都放柔了。
“顾如堇,妳是罪魂之身,不能任意进出月老殿,妳在此等我出来。”
他的袖子被轻轻扯住。
“仙君,稍候。”
顾如堇低着头,他却仍然能看见她迅速发红的眼眶,还有鼻端,逐渐的,连声音也黯淡了下去:“我知道仙君来此,只为了除掉你从来就不想要的红线,我听说把情缘斩断后,月老殿失去红线的偶人,很快也就会消失不见……我只求仙君一事,能不能,把沈尘的偶人给我?”
月老殿内的偶人,照理说只能埋没在月老殿里,不能离开此地,这等徇私之事,他怎么可能答应?千绝心里如此想着,但,他踏入月老殿时,却听见自己言不由衷的,答了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