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段时间他的名字是苏腾。
那时他和自己的爹闹翻了，他太年轻太倔强，生来什么都拥有了，有天资有一副好相貌，他对自己太过自信，完全不懂退让，他是阁主独子，又从小就是炼丹天才，他一直以为，取音阁没他不行。
当他爹一声不吭把他扔进培养杀手的试炼谷，苏腾才发现他大错特错，错得离谱，这个地方不管是谁进了，向来打死不论，天王老子也一样。
原来，他爹并不在乎他的命，万里阁主不需要叛逆的儿子，他要的只是一个听话的空壳。
苏腾和这期的百来名准杀手，一同被扔进充满毒虫、猛兽、邪物、机缘的试炼谷，谷口便彻底封死，三个月后才会再开，到时还能活着走出来的人，无论数量，便正式成为受取音阁庇护的杀手。
但，苏腾知道，这三个月的漫长挣扎后，没有任何一次，谷里能走出超过十人。
十六岁的苏腾，在同一个山洞落单栖身第三天后，他设在山洞外的毒药陷阱，便意外被触碰，毒杀了一个意图偷袭他的少年，他看着少年的眼神从清澈变得浑浊无神……
苏腾清楚的发现，外头其他人冷漠的眼神。
其他人都看穿了他摆设的陷阱，接下来，为了夺得这个毒虫稀少的好住处，会有更多更难招架的偷袭排山倒海而来，他不能再住在这个太醒目的地方，也不能再落单，因为他，不想死。
但是，其他人都早已有了自己的群集，大家防心重得很，不容他这么一个底细不明的人靠近，所以，他只得盯上了那个和自己一样落单的少女。
她生得不丑，但脸上有一块很奇怪的烙痕，她的眼神很冰凉，很防范，她居无定所，总往最偏僻的地方钻，烧过的火堆睡过的地方，全都会在隔天灭掉痕迹，她宁愿和毒虫猛兽格斗，也不愿和狡猾的人群正面交锋，苏腾可以看出，她和他一样强烈的一心只想活着离开，她完全不想卷入任何斗争，更无意去追求试炼谷里据说处处都有的机运。
苏腾尾随了她将近一个月，她未曾驱逐他，但也从不和他说话，两人一前一后，倒变成了苏腾一个人自得其乐的囉唆，她只自顾自与他并肩而走的奇怪景象。
“今天妳还是不打算告诉我名字？好吧好吧……小爷浪迹花丛，红粉知己无数，还真没遇过我都主动说了这么多天话，还没探听出名字的女人，这番算是在妳手里栽了。”
“说起来，我还真没见过妳身手这么好的女子，妳不是取音阁训练出来的吧？那批杀人不眨眼的货色，眼里只有血腥和利益，可是妳不爱杀人。”
苏腾没说出口的腹诽是，这狠心的女人，逃命也是一流的快！
一路上，她静默开着路，遇兽就杀，不容易杀就果断掉头逃走，要不是苏腾身上迷药毒药奇药多得是，有好几次他都差点被她不打招呼就逃的反应，害得惨死兽爪下！
不过，当那女子发现苏腾还能毒倒猛兽之后，遇到大型野兽就不再逃了，她会用手中的鞭子缠住兽爪，再用半月状紫刀在野兽身上割出伤口，回头对他下指令：
“这只要肉。”意思是，要吃牠的肉所以不能下毒只能迷昏。
“这只要皮。”意思是，要剥牠的皮毛所以不能用腐蚀性药物。
“这只要骨。”意思是，要怎么杀怎么用毒都随便他，但最后要让她取骨头。
苏腾自觉跟她拉近了距离，当然全部遵命，令他有点意外的是，她的声音听起来还就真只是个二八年华的韶龄少女，稚嫩清脆，和他以前熟识的那种相处起来舒服温驯、柔美婉约令人如沐春风的女子都不同。
她更像一把北风，飒爽利落。但在如今情境下，苏腾觉得，这女孩一点也不婆妈，更从不曾想过躲在男人背后，面对威胁想杀就杀，要命就逃，能利用就利用，自私得率真，这样的个性，倒意外的让他感到再合理也不过。
他，也在利用她设法平安渡过这三个月，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两人若有似无的互动，胡里胡涂又过了一个月，他已经跟着她深入谷内丛林，早就远远抛开外头那群人了，这日，苏腾经过了一泓清澈的小石泉，向来有公子脾气的他，一时之间大为犹豫。
他已经两个月没能好好泡个澡了，现在一看见这么干净的泉水，整个人都走不动……可是，要是他进泉里泡了水，她肯定会抛下他走掉，到时剩他一个人，没有人可以轮流守夜，一不留神，他随时都可能把命交代在谷内最常见的巨大夜蝙蝠爪下。
于是，苏腾第一次对她动手动脚了。
──他动手，浑不要脸的抓住少女裙襬；动脚，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别走了，拜托！”
“……”
顾如堇冷眼看着紧紧扯住她衣襬不放、一脸泫然欲泣，反覆囉唆恳求她等他半刻钟让他洗澡的俊秀貌美少年……她眉心怵得直跳，忍不住要想，这人究竟还能再不要脸到什么程度？
“放开。”
“不行，妳发誓一定要等我，我才放。”
她一点都不想把珍贵的力气花在和这无聊男子的争锋上，因而便只是好整以暇站在树荫下，鄙视他。
“你都几岁了？随口发的誓还能信？放开。”
“妳修仙的不是吗？修仙者从来不肯轻易违背誓语，妳若肯发誓，我就信。”
“你怎知我修过仙？”
顾如堇眼神一利，手里立刻浮出紫光，尖锐的刀锋闪烁出形体，苏腾知道自己触了她逆鳞，她已动杀机，他随即把手指向泉水旁的一大丛上赤下黑的草，主动坦承。
“我曾向丹宗掌门学过炼丹之术，当然看得出谁修过仙！我不是胡闹，那泉水旁的绛缁草对修仙者大有益处，我去采来能立刻替妳制成补充灵力的治伤药，况且，能长出那种草的泉水绝不平凡，内服外用都对修仙者大有益处，我还指望跟着妳活着出谷，不会骗妳！”
他确实没骗她，只是他不是在丹宗里向掌门学炼丹，而是因为他对于炼丹一术与生俱来的天份，所以三年前他爹杀上丹宗，抓了掌门来关在取音阁半年，专敎他炼丹。
正常来说，这种无礼之举应该要搞得丹宗和取音阁势不两立，没想到丹宗掌门是个炼丹入魔的狂人，一点都不能等闲视之，当丹宗掌门意外发现苏腾优秀的天份之后，不但对取音阁毫不怪罪，被放回丹宗后还对苏腾念念不忘，多次派人来纠缠苏腾，一心想将之收为正式的丹宗弟子，搞得那阵子苏腾像只过街老鼠到处藏匿，十分闹心。
顾如堇终于有反应了。“松手，我过去看看。”
苏腾听话的松手，像只小尾巴尾随她身后，两人一起走到那个隐蔽的泉水畔。
顾如堇小心翼翼的走向泉池，还没走到池畔就是一阵灵气扑面而来，引得她体内的木灵根蠢蠢欲动，确实是很适合她饮用的灵泉。
他没骗她。
她拿出自己的水囊装了满满一袋，仰头喝到那些灵气氤氲在体内，满足了，才又再次装满水，扫了苏腾一眼。
“我替你守上半刻钟，要下水，就快。”
说完，她自己靠在泉水边的大石头上，背着泉水，看也不看他一眼。
苏腾飞快脱了身上的脏衣服，带着微妙的害羞感一头扎进水里之后，才又抬起头偷看她，他觉得有点好笑：这少女看守他洗澡、这少女一派冷漠他一副羞涩……这角色也太颠覆了些。
但，他顾不得眼下这种微妙的错乱感，趁着难得泡水的机会，拚命把自己刷洗干净，又在约有两尺多深的泉池里整整游了一圈，将岸上有用的毒草和药草全部摘光，这短短时间内，偶尔他不禁要猜测，她会不会起心动念的偷看自己？
但每次苏腾悄然回头去看，她的背影总那么固执的贴在石头旁边，就像牢牢长在泉畔的一块磐石，动也没动过，当然，也不曾回头看他哪怕一眼。
苏腾向来很受女子欢迎，也对自己美得连扮成女子都不违和的清美五官极有自信，现在他却活色生香的裸着身子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彻底被忽视──他着实说不出此时心里是什么滋味。
正落寞间，苏腾发现她动了，不远处，一只偷袭的无声袖箭，飞快冲她射来！
她明明只要退后一步就能跳进泉池避开，但她却根本没向泉池移动分毫，眼看就要被射中肩膀，苏腾全没多想，气急败坏的扑过去便去扯她后背，一把将她拉进池子里。
“就算不喜欢我，这种时候了妳还顾虑什么男女之防？快躲进池里来啊！”
直到他听见她倒抽了一口气，对着他的那张脸彻底煞白，又慌又怒的瞪他，又下了死劲，紧抓他赤裸的肩膀像抓着救命稻草，苏腾才知道，她为何死也不肯主动跳下水……
她不是讨厌他，也不是在那里纠结无聊的礼教，而是，她、怕、水！
“苏腾！我要是淹死在这里，做鬼也不放过你！”
她摔进池里，溅起一波水花，她凭着本能抱紧苏腾不肯放，但，少女明明已经抱着他瑟瑟发抖，嘴里却倔强的说着威胁的狠话，苏腾忽然觉得，从没有哪一刻抱着一个女孩子，让他觉得如此致命却又想大笑。
“闭气，不许动，这是追踪者的毒袖箭，他应该只有一个人，还没来得及通知其他人才对，我刚才在池边洒了迷药，等他过来查看，被迷倒时我们立刻出水。”
苏腾按着她后仰，两人一起没入水中，熟谙水性的他，在清澈泉池中不但能闭气，还能睁眼，查看岸上动静。
苏腾在水底，清楚看见放袖箭的那人正在翻他的衣服，翻出无数毒药、伤药的小瓶时，那人忍不住露出快意的窃喜之色，先仔细把瓶子们都打开，放在鼻端嗅闻辨认后，贪婪的先挑了几瓶治伤药揣进自己怀里，才取出鸣笛要通知其他人过来。
苏腾冷笑，在心里数了三声。
三，二，一。
那人都还没来得及把鸣笛放到口边发出通知同伴的哨音，便就地殭成一具死尸。
也太小看他，他苏腾的随身之物，岂是那么轻易能让他人染指？
安全了，可以出水了。
苏腾收回视线，本想通知她，但看见她现在的模样时，他一时却又打消了主意。
他盯着那个怕得抓紧了自己，却又不肯贴近他身体的少女，她的脸，彻底苍白，眉眼全都紧紧皱成一团，居然显得有点……
可爱。
她真的很怕水，闭气闭得太急，又浑身紧绷，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没气。
即使如此，她还是不肯再多靠近他一些。
苏腾玩闹心起，伸手去扳她的脸，慢慢凑过去，装作好心好意要渡气给她，她却在脸色惨白的情况下，猛然睁眼瞪他，宁可张嘴让本来就快没气的胸膛更加闷憋，只为了用唇语告诉他：
再靠近，我杀了你！
那么脆弱，又强悍的威胁。
苏腾终于知道，她不要的东西，即使能救她的命，她说了不就是不要。
他突然心跳得很厉害，苏腾很想开口对她说些什么，但，到底是想说什么呢？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于是，擅水的苏腾生平首度呛了水，再于是，他游到岸边把她推上岸，自己只冒出一颗头来，咳个没完没了。
那个在水里瑟瑟颤抖的少女，回到岸上又变回了高傲冷淡的模样，她湿淋淋的走向那个被毒死的男人，剥下他干燥的外衣，倒出他衣裳里那些瓶罐，很谨慎的一点都不用手碰，也很聪明的并不拿来嗅闻。
她一言不发，把那件外衣简单搓洗后，扔上大石去晒，自己便一直披着湿淋淋的长发，还有紧贴着身子的湿衣裳，全然不避讳的在苏腾眼前，左右忙碌。
明晃晃的阳光下，她玲珑的曲线纤毫毕见，原来，气势腾腾一派冰冷的她，其实真的只不过那么娇小，苏腾心里起了一丝古怪的怜惜。
这种怪异的感觉，让他别扭的把自己埋在水里，有点不知如何面对她。
她晒完衣裳后又孤零零的站在大石旁边守望，倒也不赶他了。
沉默蔓延太久，苏腾忍不住开口：“妳……”他想为刚才的玩笑道歉。
却同时听见，她第一次主动也对他开口：“多谢，我知道你刚才是要渡气给我，不是蓄意轻薄，我只是，不习惯和人如此亲近。”
苏腾本来要想说开的道歉，一下子又咽了回去，就让她误会他真的是好心好意吧。
顿了一会，他才笑着打趣。
“不习惯到连妳爹娘也不能亲近？”
“早就没爹没娘了。”
她淡漠的坦率，又让他好一阵沉默，许久，才憋出一句真话。
“是吗？我也没有娘了。喂，我能不能知道妳叫什么？总不能再这样喂喂喂喂喂的喂喂喂下去……”
顾如堇眼角微抽，颇想抽他一鞭叫他闭嘴。
“我叫顾如堇。”
然后，在她身上的衣裳慢慢被阳光晒干之前，苏腾听见她清澈的声音，淡淡说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背叛和不信任的故事。
听完后，他一时冲动脱口而出：“太混帐了！有一天，我和妳重回那破地方，我下毒妳杀人，把它辗平！”
她笑了，背着他，对他轻一挥手：“同情我？不必，也不需要。倒是我入门时，曾酿过一罈子酒还存在那里，要窖藏十年才能开封来喝，没能喝到有点可惜，若是十年后我还有机会取回那罈酒，倒欢迎你来，陪我共饮一杯。”
苏腾看见，她对他挥舞的那只手，因为这数十日的拚杀，早已充满大大小小的伤口，也很粗糙，但这么轻易的一挥，却在苏腾心里，沉沉的压下了一生的重量。
她把那件晒干了的长袍拎在手里，背着苏腾说道：“好了，出来吧，再泡下去你都要皱了。你的衣服被他撕了不能再穿，这件我重新洗过，肯穿吧？”
原来，她又洗又晒那人的外衣，在此多耽搁了小半个时辰，竟是为了他。
“嗯。”
苏腾接过那件衣裳，呐呐的应了一声，平日的伶牙俐齿和囉唆劲都不知去哪了。
他先套上自己放在另一侧的内裳，再将那件外衣披上身，顿时，阳光的气息暖暖的包围了他，熨得他冲动心再起。
望着她还半湿不干的背影，苏腾默然不语。
“灵草都摘好没？该继续走了。”
“行了，走吧。”
最后，他还是没把心里淀积的话说出口，但他心想，有一天他总会告诉她的，告诉她，他这一刻心里涌出的情绪，并不是同情，而是一股莫名的激动。
他想，他一定会找到机会告诉她……
顾如堇，放心，妳没了爹娘也无所谓，以后，妳的身边总会有我。
那杯酒，有天让我陪妳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