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就听见芙蓉盅里放了芙蓉花吗?”龙于滟惯常的牙尖嘴利尽数回来了。
“是你自己东拉西扯的乱说!”
“嘻嘻,待会你就知道了。啊!你闻到没有,这是霜华盅的香气儿……”
果然,一缕淡雅的菊花香气荡漾而来,混着梗米和云腿的鲜香,一点油烟腥气也没有,非常好闻。
咕噜噜──
肚子很不争气的叫了,蓝承恩的脸色更显难看,这下子,不知道眼前两个人要怎么嘲笑他?
“红拂,先把芙蓉霜华的开胃小点送上,给我一壶湘水酿。客人有伤,不可给他油腥食。”出乎意料,韦子奕竟然神色若定的为他催菜。
“是!”
厨房里红拂脆亮的声音才刚响应,就有三个绿衣侍童各自端了瓷碗、瓷盘,还有一组杯壶上来。酒壶和杯子放在韦子奕眼前,瓷盘放在他这里,瓷碗放在龙于滟眼前。
“宫主,湘水酿。”
“这是芙蓉盅的咸点,芹末馄饨。”
“这是霜华盅的甜点,椰蓉玉麻糕。”
精致的盘子缀着两朵小金菊,盘中有三块净白色的糕,还用香气扑鼻的芝麻糊淋上,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远来是客,半月宫没有怠慢的道理。此间饮食对你大有助益,误会和意外别放在心上,皇子应该心有大志,还请以贵体为重。”
眼前的半月宫弟子不再针锋相对,还平静的说了一番若有所喻的话,蓝承恩不禁心头一震。他说得对,自己怎么会这么小怨小恨、小家子样的呕气?身体健不健康,那不重要,蓝承恩只在乎一副足以让他统领千军万马的躯壳,只要达到这个目的,委屈一时又何妨?
“嗯。我知道了。”拿起银箸动筷吃了一口,清香缭绕唇齿,如果娘亲还在世,必会喜欢。
“我是三皇子,名承恩。尊姓大名?”
“我说过啦,我是龙于滟,叫我小滟妹妹!”龙于滟从碗里抬起头,嘴里还嚼着馄饨。
韦子奕大笑,拍了拍龙于滟的小脑袋。“人家不是问你!低头吃饭!”
龙于滟这样一闹,餐桌上的气氛顿时平和许多。
“在下韦子奕,龙将军的义子,也是半月宫弟子。八月初十前掌理印信,代行宫中大小事务。”
韦子奕从壶里斟出无色的液体,水液一进金色酒樽,亮晃晃的透出幽青色,他缓缓抿着幽青逸香的酒水,面色平和无波。
宁静的氛围一直持续到蓝承恩搁下筷子为止。
“你没吃完啊,蓝猫儿。”
“吃完了。”他有点恼怒,低头看看吃得很干净的盘子,里面只剩盘饰,根本连芝麻糊都不剩。这女人干嘛老是针对他?
他再次强调:“『都』吃完了!”
“还没有呀!金丝菊是用龙蜜腌起来的,我好喜欢!”
龙于滟很没仪态的跳下椅子,把自己的筷子很没礼貌地指到蓝承恩盘里,挟了一朵花。“你吃看看嘛,你吃!”
眼看着龙于滟伸长了手才能把花举在自己唇边,花朵颤悠悠的,蜜汁凝在筷尖,随时都可能滴在自己身上……他叹了口气,吃了就吃了吧!
蓝承恩弯下腰张嘴,闭着眼如引颈就戮,把花吃了。果然一股清香扑鼻,竟比他吃过的任何宫廷小点都要甜美。
“好喵儿真乖!香一个!”龙于滟欢呼,一把抱着他的脖颈,猝不及防就在他挺秀鼻尖上亲了一下。
对面悠然饮酒的高人把湘水酿喷了出来。
这里被迫吃花的皇子从耳根到脖颈瞬间红透。
只有龙于滟,毫无所觉的又放开手,把另一朵花当成战利品挟了回来,照样要喂食韦子奕:“小韦哥哥,小滟妹妹喂你──”
不知是不是湘水酿倒映的颜色,韦子奕脸色铁青:“今天我不能吃烟火食!”
那双筷子!他不禁捏了把冷汗,庆幸自己今天不能进食。
“哇!真好!那小滟吃啰!”还来不及阻止,龙于滟就开心的把花连筷子一起嚼进嘴里。
住手!那是别人吃过的筷子!韦子奕在心底狂吼。
红拂的脚步声传来:“宫主,羹汤已备好。”
“就上菜!”韦子奕的脸严重抽蓄,他把龙于滟手上的筷子抽走,丢给红拂:“还有,换筷子!”
羹汤一端上,蓝承恩就了然。原来是这样,难怪她会说芙蓉羹里没有荷花、霜华羹里没有菊花,因为那是芙蓉“盅”和霜华“盅”──
以一朵硕大白菊为盅的羹汤,摆上了他的眼前,而龙于滟那边,就是一朵粉红色的荷花,不仅如此,桌上还摆了四色小菜,两盘果脯两盘菜蔬清炒,佐羹、粥食用。排场之隆重,大概只有父皇大宴外国使节或功臣时堪堪可比。
龙于滟唇上的芹菜香还留在鼻端,萦绕不去,他尴尬地低头吃粥,美食当前却食不知味。
吃到一半,韦子奕淡淡的声音传来。
“还未请教,皇子造访所为何来?一般为国祈福的事务,都由长生宫通报负责,何劳皇子亲身莅临?”
至此,总算是谈到重点。
蓝承恩的皇子风范再显,容色肃穆:“我来赴约。”
“什么约?”
“八岁那年,国师说三年后要收我为徒,现在我来赴约了。”
虽然无亟子是在议事堂上对皇帝说的,虽然他自己本人是在内室屏风旁的密道偷听的,不过他可没说谎,于是神态自若,非常理直气壮。
韦子奕的脸扭曲了一下,如果蓝承恩只有十一岁,那发育真是未免太好,身高都有六尺了!
“敢问皇子今年贵庚?”
“十三。”
“两年前,师尊是收徒了,收了我!倘若皇子与师尊有约,为何至今才来?”
师父!你到底跟个奶娃娃说了甚么?他居然牢牢记了五年之久!韦子奕头又痛了。
一说到这里,蓝承恩就生气。他从八岁那年就苦苦等候着三年之期,全然没想到人家国师说的是“倘有缘法”,是他自己想成了“至死不渝”。
“我等到第三年,可是国师再也没出现!”他总不能跟父皇坦白说出他偷听的事,然后大摇大摆的出宫吧!
“总之,非常抱歉,这次的事情是敝门师兄胡闹而起,师父正在闭关,并没有要收徒的意思,一切是敝门的过失,会尽全力补偿!”
“不要!若不拜师,宁愿血溅半月宫!”
这次难得盼来无亟子要收徒的传言,看着父皇在他自动求上月峰时的惊喜神情,蓝承恩心里雪亮,好不容易他的地位要就此翻转了……
难道一切都要变成一场空?娘亲在自己七岁那年咽了气,后来支撑他以药人这么屈辱的身份活下去,就只有成为人上人的信念,无意中得到无亟子一句话,即使不算是个什么承诺,却是他挣扎着活到现在的唯一理由!
“三皇子,恕子奕不可能替师尊答允,半月宫是修道静地,更不可能留你和你的部下到师父出关!”
“傅将军醒了以后叫他走,我留!”
“你!”
缠夹不清、倔得像牛!
龙于滟终于听懂了韦子奕在赶人,睁大凤目一脸难以置信:“不可以!蓝猫儿要留着陪我,他不走!”
“你不要搀和着瞎胡闹,小韦哥哥在谈正经事,他一定得走!”
“我说的也是正经话!他不能走!”
“我说的也是正经话!我不要走!”
两张一样固执的脸,两个都是臭小鬼,居然异口同声冒出同样的话。
师父!你的风流孽债……为什么叫徒儿替你偿?
“不行就是不行。”韦子奕难得显出修道人的冷心冷面:“傅将军醒后你俩一同下山,没有商量余地。”
“小韦哥哥!你好坏!”龙于滟丢下汤匙惊叫。
“你欺人太甚──咳!”一口真气运不上来,蓝承恩连句话都说不完,捂嘴一咳,满掌鲜红!
“呀!蓝猫儿你吐血!”龙于滟尖叫着冲到他身边。
“不都是你喂我的毒药!猫哭耗子假慈悲!”
蓝承恩甩开她关切的手,他只能不断干咳,真气确实运行不上,堵塞在胸中,内力正在一点、一点流失!蓝承恩心里无比惊恐,自成为药人以来,没有任何一种毒药可以折磨他到这步田地!他不该逞强吃了那毒药的,他真不该跟这小女娃扯上关系!
“毒药?!滟儿!你喂他吃什么?”韦子奕大为震怒。
“只是冰心丸呀!解百毒的冰心丸呀!还有桂花露而已,我自己也吃了喝了啊!”
龙于滟看着蓝承恩痛苦的神态、衣襟上嫣红的血渍,蓦地连接上梦里龙明砚的千疮百孔,委屈万分、惊吓万分的大哭。
“只是冰心丸呀!解百毒的冰心丸呀!还有桂花露而已,我自己也吃了喝了啊!”
龙于滟看着蓝承恩痛苦的神态、衣襟上嫣红的血渍,蓦地连接上梦里龙明砚的千疮百孔,委屈万分、惊吓万分的大哭。
“只是冰心丸?”他自己炼制的冰心丸,本就为了给龙于滟讨去吃而降低药性,温和无害,吃了怎么可能吐血?韦子奕急急走向倒在地上的蓝承恩,硬是扭过他的右腕把脉。
好乱的脉!确实是中了毒!而且很严重!韦子奕捉住蓝承恩的右臂,将他搀在肩上。
只有蓝承恩蓦然了悟,脸色灰败,打从心底颤抖起来。解百毒?!完了!那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毒药,他果然,不该逞强的!
“我是……药人,解毒剂对我来说就是毒……”
他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此刻!蓝承恩低声在韦子奕耳边说出了他不足为外人道的隐密。
他在韦子奕脸上看见一丝诧异和怜悯,也看见牵着自己衣角,嚎啕大哭的龙于滟。
原来,你真是对我好。对不起,打了你。如果我还活着,一定叫你小滟妹妹,真的把你当妹妹;一定疼你,当你的蓝猫儿……那时,你还愿意吗?
心里的话,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阵涛天剧痛来袭,内力全失的蓝承恩抵受不住,猛然倒向韦子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