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不动声色地从床上坐正,冷眼观察着龙于滟,就像过往观察着对自己有所图谋的人一样。只见她先拿了一颗药丸,想想好像又觉得不对,再去桌上斟了杯水,小心翼翼捧来,才把药和水一起放在他衣角上。
“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还有,怕你不习惯这味道,给你一杯我最喜欢的桂花露,不搁糖,但是甜甜的喔!佐药吃。”
她的眼神里闪烁着期待和喜悦,如果不是像他这样精透人情,肯定也会被龙于滟状似纯洁的表情骗了,还以为她是真心为自己着想!
“哼。”真是渴了,蓝承恩满不在乎地喝了杯里的液体,这个她倒没骗人,杯子里有沁人桂香。他伸手拿药丸一口吞了,再把杯里的水饮净。
“这下满意了?”
“嗯,满意!”
龙于滟开心极了。自小,她的玩伴只有韦子奕和龙珆,龙珆严肃得很,自己在她面前总不敢太过分;韦子奕狡猾得很,想整他还不一定每回成功,可是今天,她终于有了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真正玩伴了!既生得漂亮,又骄傲,却又莫名地听自己的话,真的开心。
龙于滟打从心底决定自己要对小喵儿很好很好。
“你是皇子,所以姓蓝?”
“嗯。”这没甚么好隐瞒的。
“啊!所以你是蓝猫儿!以后就是我的蓝猫儿!我是龙于滟,你叫我小滟妹妹好不好?”
“不要。”
听到妹妹两个字,蓝承恩就莫名的生气,这个喂他吃毒药的小魔头,根本配不上他曾经在心里对她产生的怜惜。当然,也没资格让他视为妹妹。
“不要?”眼前的女魔头又是柳眉倒竖。“不管!我叫你疼我爱我,叫我小滟妹妹!”
“像龙明砚一样?醒醒吧你!”蓝承恩简直受不了她的无理取闹,恶意挑破了她的噩梦:“你哥哥已经远在关外,在黄沙蛮貊的獠境当间谍,一年、两年、三年都不会回来!只要父皇没叫他回来,他就永远像流放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瞬间,龙于滟的脸刷白失色,眼眶里一下子蓄了泪。她疯了一样扑上去打他:“坏东西!你乱说!明砚哥哥要回来的,我只是梦到哥哥流血,做梦才不是真的,哥哥很快就要回来的!”
龙于滟是真的用力打他,本来放在他衣角的空杯子被抛上床内墙角,撞碎了,一块碎片飞溅回来,划破蓝承恩小臂,一道细细血痕,魔魅地冒了出来。
看到血,从小隐藏的屈辱记忆蜂拥而上,蓝承恩也疯了。
“疯小孩,你打我!”一掌过去,清脆响亮的“啪”一声,龙于滟白皙的右脸登时高高肿了起来。
苍白的脸,散乱的发辫,红红的眼眶,咬紧的下唇,加上她突然的噤声,蓝承恩觉得手里火辣辣的感觉好像是打在自己脸上一样难堪。
他不打女人的,他平日最看不起只会打女人出气的男子。即使这么过分的小孩,应该也还算是个女人,他也不该出手的。
“你,我──”可是,面对龙于滟那静得可怕的模样,一声道歉却怎样也说不出口。
龙于滟也不看他,只是发呆,像个残破的娃娃。
寻声跑来的韦子奕打破这片死寂。
“落水猫,你竟醒了?真快!”不知为何,他觉得气氛很不对,背对他低着头的龙于滟,看起来和床上的落水猫扭打过,衣衫不整。
“怎么?小滟你怎样了?小韦哥哥看看──咦!”
韦子奕狐疑着把龙于滟抱了起来,却见她脸上高耸大红的五指掌痕!他惊得差点没咬了自己的舌头,诧异的看了看龙于滟,又看了看床上的蓝承恩。
蓝承恩对他的视线很不高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烦躁。一下子,他又戴回了冷漠皇子的假面。他淡淡的发号施令,就像在宫中时那样:“我饿了,带我用早膳。”
韦子奕颇不乐意,但想起龙珆离开时的嘱咐,也不便直接与他的眼神对上,便淡淡的答:“待会自有侍女来服侍用膳,只是此处没有多少仆佣,不比贵客宫里,恐怕要您自己更衣了,衣服在边上柜子里,请自取,恕草民告退!”
一番讥讽十足的话说完,他抱着安静的龙于滟大步离去。
蓝承恩也没留他,也不为他的无礼而叱责,只是赌气般双手环胸,一动也不动的坐在床头。忽然,已快要被带出房门的龙于滟抬起头凝视着他,声音坚定决绝。
“你错了。明砚哥哥不会死。他会回来的。”
阳光缓缓移进餐厅外的小药间,照射着房里丰神朗秀的青年,还有坐在他腿上的小女孩。韦子奕用修长的指尖挑上少许活血去瘀膏,很细心的一点、一点抹在龙于滟的小脸伤处,仙家圣药确是不同凡响,只是薄薄抹上一层,还未推开,瘀肿已消去不少。
不过,愈有效的药,就更得忍耐疗愈时的痛苦,活血去瘀膏推揉起来是很痛的。以前龙于滟凡是跌倒摔伤需要推拿去瘀,这苦差事总落在他头上,更何况这次实在伤得不寻常,他已在心理准备好接受她的轰天大闹。
可是,龙于滟还是安静得像一朵枯萎的花,丰润的脸蛋如今一点神采也无。
“小鬼头,别露出这表情,这叫报应。山里给你作威作福惯了,是大家疼你,外人的话就会像他那样,何况那家伙跟你一样脾气很不小呢。我们不要去招惹他便是。陪小韦哥哥吃饭,好不好?”
话里的意思严厉,声音却宠溺得不得了。明知错在龙于滟的机率恐怕是十有八九,他心里还是对房里的皇子升起高度不满。
没人打过他腿上这个粉雕玉琢、得天独厚的小女孩,受害最多的他,从来也舍不得碰破她一点皮,这家伙凭什么?
想到恨处,韦子奕手里的力度不自觉重了点。似乎是感觉到痛了,龙于滟嘤咛一声,抬头对着他瞧,轻声道:“不是,他不是外人。小韦哥哥你忘了,他是我的蓝猫儿。”
终于有了神采的眼睛,第一句对他说的话还是那样叫人啼笑皆非,韦子奕真是拿她没辙,形状分明的唇角勾起一笑。也是,那个骄傲皇子,可不就像是一头野坏了的猫?
“若不是他说哥哥的坏话,我也不会去打他。”龙于滟又被勾起了伤心事。
“小韦哥哥,其实我好怕!明砚哥哥跟我说放心,跟爹爹说放心,也要娘放心,可是哥哥走了以后,我每天都要梦到哥哥……梦见他、他倒在一大片好荒凉的沙漠里,身上都是血,不论小滟怎么叫,哥哥总也不醒,不论怎么想摸哥哥一下,却碰也碰不到……”
呜咽一声,忍耐太久的她终于抱着韦子奕嚎啕大哭起来。
“傻小滟,你忘了哥哥的本命替身还祭在宫里吗?他身上还有师父给的灵符,没那么容易遇事的。不怕,不怕。”
***
隔间外,红拂正领着蓝承恩前来用膳,刚好把龙于滟的话听了完全。原来她总是做这样的噩梦,难怪他只是说了几句酸话,她就要这样跟他拚命。她是不是真的很不安?他也经历过那种不安的,在娘亲病危的日子,他也是这样草木皆兵,谁说娘的坏话便是睚眦必报。想到这里,蓝承恩心一软,罪恶感悠上心头,他忍不住朝里间偷看了一眼。
那里有一幅很美的图画。俊秀优雅的韦子奕把龙于滟整个抱在怀里,任她把鼻涕眼泪全擦上衣衫,耐心哄着她的哭闹,就像一个很好很好的哥哥,爱护着一个最偏怜的小妹妹。
不知为何,本想脱口而出的道歉霎时消失无踪,一股被忽视的感觉充斥胸臆,让他很幼稚而不满的用力踏进食堂,发出巨大噪音。两个主位上各摆了一盆精致的小银盘,除此之外,其他位子上什么都没有。尤其是背对着门的客座,连餐巾都未铺上。
蓝承恩看着餐桌,脑海里莫名其妙的浮现出韦子奕喂着龙于滟同桌共食的情景,不管在餐桌上,还是在任何地方,他都像是不速之客一样,哪里也无法介入。一种被排挤的不悦感,让他益发烦躁。大声拉开椅子,大声坐下,大声嚷嚷,大声打乱小隔间里融洽的氛围。
“我饿了!快开饭!没人招呼就是半月宫的待客之道吗?没有主人,叫客人吃什么?”
果然,他成功把韦子奕叫了出来,后面跟着仪容已被整理过的龙于滟,她一只手被牵着,一只手还在抹眼泪。
“好好坐着吃饭,别让我倒胃口。”蓝承恩的神态骄傲万分,发号施令时果然有皇家气度。
但在此地,他的身份似乎无法换来半点尊敬。韦子奕根本没看他一眼,径自把龙于滟抱上主位隔壁,自己慢吞吞的拉了位子坐下,转头对着脸蛋红红的龙于滟爱怜的问:“小滟,想吃什么?告诉红拂姐姐,让她给你做。”
“嗯,好。”龙于滟用桌上的小银盘洗了洗手,认真思考着。
眼前这两人,敢情是把自己当空气看?蓝承恩突然很想把餐桌上的碗盘花饰全都砸个稀烂。正在气头上,龙于滟的眼神忽然朝他身上转来,让蓝承恩不太自在地撇过脸。她的脸,是不是好像消肿了?
“我要芙蓉霜华羹。”
韦子奕的眉头皱了一下:“芙蓉霜华羹有两盅,你吃不完的,小韦哥哥今天练了功不能吃烟火食,没法帮你吃呢。”
龙于滟指着对面的蓝承恩,认认真真、一字一句的说:“芙蓉盅给我,霜华盅给蓝猫儿。”
韦子奕顺着她的指尖看去,这时才像是突然发现有其他人在一般,脸上堆起客套殷勤的笑:“啊呀,贵客已至,红拂,怎么忘了通报一声?你忘了,对这样的客人是要用宫中大礼的!快端上银盘让客人净手!”
只摆两副餐具,肯定是主人的命令,现在他却好像都是侍婢招待不周的错一样。蓝承恩冷冷的看着韦子奕打官腔,再一次深刻感受自己在这里完全不受欢迎。但是,为了达成目的、让父皇多看重他一些、让自己得到角逐帝座的资格,他得拜师!拜了师,眼前这个让人厌恶的家伙,八成要变成自己的“师兄”了。
垂手侍立的红拂倒没有露出什么不满,脸上笑容真诚:“是!一对芙蓉霜华羹、一个净手盘。”转身便进入厨房。
蓝承恩不满了:“我才不要吃她点的东西!我要自己点!”
“草民宫内粮既少,也没什么御厨,怕是做不出您要的吃食啊。像是什么凤髓龙肝熊掌酥酪鲤尾,一样也没有!珍贵的东西也要留下来替您的同伴解毒,我们自己也吃不上用不着呢!不想挨饿,将就着吃吧。”
韦子奕不禁庆幸龙珆还未采买归来,宫里现在确实没什么好吃食,最好的食物就是昨天龙于滟猎到的河产,不过当时忙救人,根本没带回宫里。欣赏着眼前小皇子气得血色褪去又只能隐忍不好发作的表情,他心底大是快意,像是替龙于滟小小报了掌掴之仇。
“果然是粗野无文的地方!”有个绿衣小侍把蓝承恩的净手盘端上,他故意胡乱拍洗一阵,把桌子前后都溅湿不少。
“蓝猫儿,要有规矩,不可以玩水、不可以把水溅出来!”龙于滟居然一脸认真的纠正。韦子奕很没风度的噗哧一笑,把眼前的讨厌皇子比为胡闹的猫,果然传神无比。
看在蓝承恩眼里,自己是被这两人联手恶意嘲笑了,他气得七窍生烟,干脆一翻银盘,让它匡啷落地、湿个澈底。
“不吃不吃了!”然后自己坐着生闷气。
“真的不吃吗?可是芙蓉霜华很好吃呢!”
蓝承恩决定无论她说什么,就是不要听不要回不要理。
龙于滟并未察觉空气里金戈相向的气氛,只是为了挽回蓝猫儿的食欲,她尽力把自己所有的知识拿来解说:
“芙蓉盅使用了采自月峰碧液温泉的莲子,只有落雪的冬天才产,雪落在莲蓬上,把花香也封住了,摘来莲子后用同茎同根的藕粉羹兑冰糖隔水熬,熬到莲子绵软之后,洒一点桂花露,整盅花满香,这是甜盅;
你的霜华盅是咸盅,我想你定是饿了,要吃咸的。霜华是月峰顶端寒洞边的白菊,只有端午骄阳能催它开花,趁它开得最好时采下,整朵藏进寒洞里,要做菜时才上去取。拿春天收成的梗米,用蒸云腿的汤汁熬出稠粥,起锅前打个蛋花,洒上烤熟的核桃碎粒,这就成了霜华盅啦。”
她说的食物真是太离奇,夏芙蓉怎会冬天开?秋菊又哪是五月五的花?这种做菜方式,皇宫御厨能否也照样做出来?
蓝承恩还是小孩心性,忍不住好奇心,一路不知不觉中听了下去,此时抓到了语病,他得意的反驳:
“胡说八道!你说,那白菊放哪去?霜华盅怎么没用白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