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投向远方,眨了眨眼,状似不经意的抬手拭泪,忽然冷不防转身,抱住孟绝尘,把整个背都曝露在魁拔的攻击范围里,发出绝望的嘤嘤哭声。
“小尘子,我不想打了、我不想死啊!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出外打猎的情景吗?你记不记得……”
打猎?她在说什么?
不只孟绝尘愣了一愣,连魁拔都微微一怔,不过他当然没忘了趁机出手,从她背后抢攻,果然见那女人躲也不躲,硬生生被击中,天衣终于现形,虹光彻底爆碎,那女人的身形略有改变,绝色之姿崭头露角的绽现,却像一朵刚开放就被打残的花,软软的摊在孟绝尘怀里。
女子的嘤嘤哭声弱了下去,直到无声。
“顾锦怜!”孟绝尘凄凉的声音里包含深重的痛意,绝非假装。
魁拔终于不再怀疑有诈,三人合围之势已破,它往后以此分身纵横人间,再也没有丝毫顾忌。
它不屑而放肆的狂声大笑。
“仙君,你就这样把天下苍生的命运,寄托在一个贪生怕死的女人身上?!未免太可笑──”
它的笑声戛然中断,魁拔瞪大浑浊的黑色眼珠,难以置信的瞪着从自己胸膛处贯穿出来的血洞……
狂魔大怒,忍痛回身猛烈一击,正中偷袭者的胸口,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打碎了一大块石头。尘从脖子以下,都已经因为魔气散逸,而恢复了魔玉傀儡的原身,但他丝毫不在意,依旧俊美秀雅的脸上,此时笑得温柔之极,眷恋之至。
“我记得的,师父。”
他撑着最后一丝动力,开口,轻柔的声音飘来。
“师父……你那时教我,以饵示弱……声东、击西!只是那时,你老是说我一看就很弱,好欺负,总是把我捆成粽子,让我当饵……如今你、也为我当了一回,示弱的,饵。”
终于,尘的脸也化为魔玉原身,失去动能,再也无法飞在空中,他拖住那只巨型蝙蝠的一边翅膀,扯着它一同下坠,又一声巨响,魁拔的翅膀被撕下来了,它发出凄厉怒吼,而尘,则在直接的摔击下碎得满地玉粉,他的魔核也摔出来了──
是那只脚踝手腕上,都还隐有红线微光闪闪的沈尘人偶……
顾锦怜咬牙,浑身颤抖,在听见尘喊师父的瞬间,她颤抖得控制不住泪下如雨,她想转身去看,却被孟绝尘死死按在怀里。
“别看,沈尘早就死了,他不痛。”
顾锦怜知道那个以沈尘面貌出现的青年,早已不是当年沈尘,甚至不是血肉之躯,但,她心里还是阵阵疼痛。
即使断掉的肋骨刺进内脏血肉,也比不上听见尘摔成碎片那一刻的剧痛,比不上她再次听见那一声师父时,内心的强烈震动。
她泣不成声。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对不起,没能伴你一生……对不起……”
孟绝尘却听得懂她语焉不详的道歉,他的心,一下子酸楚柔软了,最后一丝对于前世的埋怨和隐恨,一切尽逝,海阔天澈。
“没事,他一直是笑着的,他不想你心碎,别看,他想你一直记着,他很开心,沈尘对师父,再也没有恨了。”
他柔声哄她,顾锦怜却发现,孟绝尘圈着她的手臂,也开始渐渐失去力气,他的心跳声,愈来愈虚弱缓慢……
虽然他们合力以不可思议之势杀了一只魔尊分身,重创魔尊,但狂魔本尊其实还没死,她却要同时承受双重离别。
顾锦怜策动流云靴,慢慢将孟绝尘放在满地温润闪耀的魔玉碎粒之上,他的脸色已然苍白,天上的金色雷云感应到天人即将回返的气息,在两人头上聚集得更加汹涌成簇。
她不断告诉自己,他是仙君,现在只是回去当他的上仙……但在他温柔眷恋的目光里,她怎样都忍不住痛哭,不可自拔的连声追问,那么幼稚不舍的拖着孟绝尘油尽灯枯的凡躯,只为了多听一次他的声音也好。
“孟绝尘,说好了你不许回到天上后,改日相见就翻脸不认我!”
“好。你追上来,就是了,我会一直……等你。”
“要是我修炼得很慢呢?”
“等。”
“十年呢?你会不会忘了我?”
“不忘。”
“三十年呢?”
“不忘……”
孟绝尘最后只剩微弱至极的喘息,他空洞的胸膛没有力气发出声音了,便笑着把她的手执在唇边,让她的手指触碰他的唇缘,从他开合的嘴型里,继续得到答案。
百年,甚至,千年、都,不会忘。
他承诺无声,她哭得无声。
金色的引渡雷光在云层闪烁,渐次远去……
战神,回归!
手指上似乎还有她眼泪的灼热感,但他再睁眼,却已不是孟绝尘。“浑蛋……你终于……肯回来了……”
迎接他的,是战得狼狈的阎罗尧天,他俊秀的脸上沾满黑灰都还来不及擦,便第一时间气急败坏将手上军令扔给千绝。
“你杀了狂魔分身之后本来就该断气了,还在那里卿卿我我花前月下,我等在这里死撑,十万冥兵被我败得剩七万,全交给你了!……你再晚点死,咽气的就是我了……”
阎罗尧天边喘边骂,还连带很有效率的把仙魔战情交代得七七八八。
“总之,东方和南方共有九万魔兵,等着灭罗沙封印破除,要接应魔魁!此行唯一任务就是,无论如何,不能让灭罗沙里的魔魁逃出生天!”
千绝看了睽违的老友一眼,袖卷军令,竟亲昵的搭起了狼狈的小阎王肩膀,然后,开怀大笑,引天地同鸣,豪情无尽!
屡战屡胜的千绝,从没有一次败亡是这样的淋漓畅快,还难以割舍!
天下自是有情痴,痴从何来?以前不明白的事,他都明白了。
他,千绝,从此了悟,他不是为杀而杀,更不是为胜而胜,战,非因癫狂,是为了护佑;不战,非因胆怯,而是为了更远的守候!
阎罗尧天呆若木鸡。
肩膀……大哥,你不是洁癖吗?不是讨厌任何肢体碰触吗?不是面瘫吗?你为何要搂过哥们的肩膀还笑得像在放电?别是下凡第二次,历个劫把好好一仙人给历傻了吧?
很快的,阎罗尧天被几乎令人吐血内伤的一掌拍醒。
“呆看着我做什么!军力布署计划呢?只给我兵符有什么用?立刻准备发兵。”
又恢复那个冷静的千绝了。
“这不是才正要给你吗?”还不是被你的反应弄傻才耽误了吗……
阎罗尧天不情不愿的从身上翻出布阵计划,这时见千绝脸色端正凝重,他又觉得看不惯,喃喃抱怨,“刚才还一脸情深缱绻拉着人家小顾的手依依不舍,现在倒好,一下子就要打仗,你也不多看她一眼,心思转换挺快的啊?”
“……不看的好,她不要我记挂。今日如何凶险都会过去,待锦仙她来日上天,有的是故事,自会与我说。”
千绝这回没笑了,但他那缱绻微光,柔情似水的眼神──
阎罗尧天再次双眼发直,满脑子木然。
这不对啊,千绝这货,内装全被换零件改组了吧!
锦仙……
连封号都亲口赐了,但她离成仙还有一大段路,结果犹未可知,有没有太早太偏心啊喂!这家伙,果然是被爱情冲昏头了?待会该不会打起仗来比他还别脚吧!
内心揣揣的小阎王,魂不守舍的跟在好友挺拔的身姿之后小跑。
没有人看见,云淡风轻的千绝,藏在广袖内的手指,轻轻发颤。
他何尝不想回头,再看她一眼?他方才已经感觉到,他一走,此生资质逆天、法宝逆天的顾锦怜,就要遭遇上天给予的最大劫数。
然而,他不能回头,他知道。
他哪怕只是脚步迟了一迟,都可能会忍不住出手干预……
但,若是他动手碍了她自身必须承受的脱胎换骨之道,那么此生此世,顾锦怜求仙无望,只会变回一抹芸芸众生中的幽魂!自此,她将反复轮回,或许会有更幸福的生命,却再也不会记得与他的曾经情缘!
他怕。
他,无所畏的千绝,居然对于可能为她所遗忘这件事,感到恐惧。
算他自私也好,薄情也罢……顾锦怜,你一定要撑下去!不许放弃!
*
天衣散去的虹光,在锦怜身上再次慢慢聚集。
刚才她为了取信于魔,故意卖了破绽,其实天衣还残存一气,她还剩承受一击的机会。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但顾锦怜还是固执的背起安静的孟绝尘,想把他一起带走。
然而,视线范围外的一团怨气,却冷不防向他如睡的容颜袭击过来!
“孟绝尘……死了?他尸首不毁,难消……我恨……”
顾锦怜惊怒的尖叫,撕心裂肺的响起。
“不要!”
狂魔分身已死,但却有一团从蝙蝠尸体身上渗出的浓郁魔气被忽略了,蛰伏暗处伺机而动,见最大的威胁已去,它这时才阴险的冒了出来。
顾锦怜回身,拚死护着孟绝尘。
“不许动他!”
仙力和魔气猛烈撞击,轰然作声……
真正破碎的天衣虹光,伴着满天咒雨,簌簌落下。
千绝发上、身上,都落了一点雨。没有人知道,雨水发出的气味,令衣摆之中他的脚步,何等艰难的顿了一顿。
“这什么?这里不该下雨的啊?”阎罗尧天接过雨水,猛皱眉,他嗅到很熟悉的气味,但就是一下子没想起这味道像什么。
没等阎罗尧天回头去一探究竟,他已经被千绝拉起来,腾空飞起来。
空中,远远传来阎罗尧天恍然大悟的哇哇叫。
“啊啊啊啊啊!记川!!!这水有记川的味道──”
*
漫天神仙泉,洗去尘烟硝火,洗去战阵残血,冲刷干涸黄沙的磅礡与温柔。
原来,灭罗沙禁制第四层内破天荒的第一场雨,要以她肉身尽毁作为代价……
不。
不能回头。
不能回头!
他有他的道,而她,也有。
千绝心里一痛,目光锐利的眼前,忽尔模糊了一会。
我许你,百年,千年,永生永世。
阎罗尧天的忧虑没有成真,千绝打起仗来,一如既往的果决,这次还更多了一点原因不明的血性,仙界的颓势,立即被他扳回,战局陷入双方都难以想像的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