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怜抬头,石屋大门的两楹,本来在幻境中什么也没有,现在却笔力强劲地刻着一行字,深深捺入石柱里,再抹不去。
『得你如此,余生何求。』
笔触苍劲,显见每一笔一画都不犹豫。
孟绝尘的字早已看得很熟,她一眼便能认出。
不行,泪水就要涌出来了。锦怜急按住眼,低下头来。
跟在一边随时注意情况的茉塔连忙问:“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只是觉得终于又能看见,太好了。”
太好了……
你太好了,孟绝尘。
顾锦怜何德何能?
何其,有幸。
孟绝尘。
头一遭,锦怜明白了彻夜辗转,又喜又甜又无缘无故焦躁的相思滋味。
一个半月后,锦怜在光线充足的白日都能视物无阻,唯有入夜或天色阴暗时,眼前仍会朦胧不清。
副作用还是没有出现,但这一日,孟绝尘的洞府却被不速之客打扰了。
外人即使闯入孟绝尘洞府,仍然是看不见锦怜的,孟老道的那个芥子空间表面上看来是块婴儿拳头大小的墨玉,单纯摆在灵气充沛的洞府大厅内,就像寻常摆设。
住在洞府内的人是茉塔,而擅闯孟绝尘洞府的那人,要找的也是茉塔。
吵闹显然发生在洞府大厅,因为那些对话锦怜听得一清二楚。
“北疆异族,你的族人都已开拔北返,怎么你还不知廉耻,独留不走?”
好熟悉的跋扈声音,这是谁?锦怜想得头疼。
面对擅闯禁制来势汹汹的美丽女人,茉塔微怒:“你又是谁?小王爷招待我在此修炼,是我和他的私事,与外人何干。”
“我江家与孟府是世交,我就像是他的异姓妹妹,本来就不是外人,”擅闯者声音更高亢了:“太后有旨,小王爷都已经答应北疆的要求,北上除魔了,外族女人还留在他府中于礼不合,请你尽速离开!”
又是江宁雪!
锦怜听出是谁,心里又有点浮躁。老是拿太后作倚仗,是不是因为她知道,孟绝尘唯一还能尽点孝道的人就只剩下太后这么一个?
锦怜这里心怀不满,直性子的茉塔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的拗劲都冒上来了。
“我就不走,当初谁请我来,同样让他亲自来送我离开。”
“你不要这样,我也是为你好,你留在这里,知不知道外头传得多难听?”
来硬的不行,江宁雪的声音软下来了。
“最近正是多事之秋,城里先出现那个无耻的女魔修,接着又是你进了小王爷府,就算你心里明白自己干净清楚,可是外人不会这样想,孟绝尘的名声向来清高,现在却被那些京城纨绔传得不像话,一个个都说,他背地里在私人洞府收藏貌美女子作禁,你要是再不走,被人查出了名姓背景,传到北疆去,你一个没出嫁的女子往后怎么做人?若是你还知点廉耻,就快走。”
茉塔冷静下来,也开始迟疑。
她和孟绝尘是私下交易,只要能治好锦怜的双眼,他答应给她的酬劳惊世骇俗,她当然不肯被其他人知道,但若要她以自己的闺誉去交换,在明知孟绝尘对自己毫无兴趣的情况下,心高气傲的她也不愿意。
不过现在,锦怜的眼睛已经好了大半,她也差不多是时候该离开。
孟绝尘和她的契约早就成立,他不会食言。
寻思半晌,茉塔点了头。
“好,我离开,不过你必须给我几天时间准备。”
江宁雪心里松了口气,她就怕茉塔纠缠不走,孟绝尘身边又多一朵烂桃花,要是不小心没处理好,又像涤凤宗那个女人一样被指成了孟绝尘的道侣侍妾之类,她会更不悦。
现在目标达成,再想到当初硬是把孟绝尘和那女人配成道侣的止风上尊如今下落不明,她就觉得出了口恶气,口气也好得多。
“姑娘果然明白事理,这样吧,路资我出,你三天内离开,还能追上你族人返回北疆的队伍,你要快点,倘若跟不上你族人的队伍,落单独身北行很危险的。你可能还不晓得,涤凤宗的止风上尊,之前查探魔宗时在北疆重伤,差点陨落,现在都还流落北疆,生死未卜呢。”
茉塔一点也没客气,径自开口跟江宁雪索取大笔的路费,江宁雪送神都来不及了,自然不会吝啬,两人便这样在外头热切议论,锦怜也在屋内心神剧荡,令她震惊的是江宁雪最后一句话。
师父在北疆重伤,几乎陨落,生死未卜!
她心里一阵担忧恼怒,连着雾岚也躁动了,战意汹涌。
究竟是哪来的魔物,竟然能重伤师父?
师父,现在怎么了?
这世上,爱她的、她所爱的,已经少成这样了,她承受不起再失去任何一个!不能控制的心思打从锦怜心底涌起,压也压不住。
*
除魔一事,对此生的孟绝尘来说,向来是像凡人吃饭喝水一样寻常而自然的事,至于凶险,并不是没有过,但总不至于让他为此挂心。
然而,这次却有所不同。
当他带着十二峰修士和北疆使者在客栈休整,却看见茉塔站在自己房外等候,孟绝尘心里前所未有的微微一滞。
看来这次,不会一样了。
“我来取报酬的。”
“她呢?”
“她混在北疆使者的戍队中,明天小王爷便能见到她,我茉塔以心魔起誓,还给小王爷的是个双目复明,完好无缺的美人。我要拿走酬劳了。”
孟绝尘眉峰略略一展,接过茉塔手中那个绕满层层禁制、禁人窥伺的灵玉空瓶,无论瓶里装了什么,绝不会泄漏半分踪迹。
心里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他此刻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不舍吗?于此一世,栈恋人世的不舍之情,还是头一遭……
不,不是恋世,他不舍的,或许只是她。
但,布局至今,对方已经按捺不住露出蛛丝马迹,他也开始收线了,这时候,不可能再有缩手而退的机会。
“稍后片刻。”
“小王爷不请我进屋一叙?”
“不必。”
茉塔噗嗤一笑,也不在乎,便俏生生的站在孟绝尘房外,娓娓道:“小王爷真是一如既往,不解风情。既然你就只心悬一人,便多给你一个消息好了,免费的。麒麟髓炼成返型丹非常成功,那体修的断臂已经重生,我带她去探望过,看得出,她原本的心病好了大半,心病一除,之后要替她除去魔性,会顺利得多。”
孟绝尘的脚步一顿。
“谢谢,之后的事还需劳烦你了。”
北疆使者熟悉路况,身为领路人,他们睡的不是客栈,而是在半里外的树林扎营戍守,虽然多了个面目模糊难以指认的少女,但因为她身上有圣药师茉塔的独门通行令,也没有太多人放在心上。
锦怜离开茉塔的毡帐,现在即使夜里,她也有模糊的视线了,副作用还是没有出现,茉塔说,这药的副作用,最可能开始于她完全复原的那一刻。
可能是明天,可能是后天,也可能,十天半个月后。
她释怀了,干脆当做没这回事。
黑暗中的北疆,看在如今的她眼中就是一团模糊,传说中的险恶凶瘴都不曾有,如今彼方只是清风微扬,树影层叠如浪。
下落不明的师父,就身在这暗浪的某处。
忽然,模糊的黑暗里,出现一簇鲜明的淡橙火焰,灼灼在她眼中烧了起来。
锦怜心跳一快。
“孟……”
语音未落,她已被那团火焰烧进怀里。
本以为这么多天以来思念已经平息,锦怜的眼睛却漫起水雾。原来,自己还是这么想他。
“孟绝尘,我看得见了。”
“知道。”
“孟绝尘,我担心师父。”
“知道。”
“孟绝尘,你留给我那屋子做什么?我很想你。”
“……知道。”
这回,他带着笑意的声音没有传入风中,而是落在锦怜唇边,温柔厮磨,极尽缠绵。
他身上有点冷。
一路向野外这么走来,风露寒凉,受冻了吧?
锦怜不疑有他,因而没注意他的反常,只是心里疼惜欢喜,反过来拥紧孟绝尘,孟绝尘身体一僵,下意识要侧着胸膛避过,最后还是动也不动,任她拥抱。
他抚着锦怜的长发,刺痛的胸前溢出轻声一叹。
如果可以,他不希望她看见,他终究不想让她亲眼见到自己殒落。
但如今她在了……他却也没办法动手将她推离,只是贪恋的想,多见她一刻是一刻,多陪她一刻是一刻。
“锦怜,你好好听我说,”
他的唇碰在她发梢,有清澈夜露的冰冷。
她抬眸凝视他,很专注的听着,温柔乖顺得让他喉头发涩。
春花秋露,短短一瞬,世情百转,今日竟也要轮到他尝这千般不舍。
“那屋子是我跟孟老头讨来的,你把它留在身边。”
“嗯。”
他忽然想起前世,最后一晚她对他说的话。
小尘子,答应我一件事……
你好好睡,明晚再说,到时我什么都答应。
彼时,她想对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也是他现在这样辗转犹豫,难以开口的心绪?
“锦怜。”
“嗯?”
“如果我又走了,你会不会依然如此的追上来?”
锦怜忍不住笑了,今晚的孟绝尘像个分明要糖吃又不肯开口说的别扭孩子。
“会,但下次肯定不会再带另一个女人投怀送抱。”
孟绝尘笑了。
“好。”
他的拥抱太美好,太依恋,锦怜都被醺得有点迷迷糊糊的醉意,只想就这样一直在他怀里,最好天不要亮了,明天不要来,所有的烦心事,一桩桩都被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