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锦怜的激动只比他多,不比他少,她攒紧他的衣袖,没弄清楚状况哪肯轻易放他走?千绝当真又转世了吗?但这不对,也不该啊!更何况,他为何转世了竟还用的是本来面目?又为什么这么巧,被他口中的什么师父送到了寻常凡人不可能接近的魔域,再次与她相遇?
别说是巧合,她不信!
然而,她如今一步也走不出浑沌之地,他只要动了离开的心思,哪怕只是往后退上几步,轻易便又能把她推回挨不尽的荒芜绝境。
若是永远不让她产生希望也就罢了,但不能给了她希望,又叫她绝望!
“千绝,别抛下我。”她的声音竟带着啜泣似的微哑,幽深如诉。
千绝闭着眼,感觉她停在他身前犹豫数息,才怯怯的牵了他的手。她柔若无骨的身体,分明在这寒风刺骨的魔窟内瑟瑟微颤,就是不敢再更靠近些许,小心翼翼的就像怕他随时会发怒,随时会转身走。
未曾有过这样的心酸,一时冲动,他解了自己披风,红着脸把眼闭得更紧,意外熟稔的找到她的肩,咬牙替她环上。
即使她真是他的心魔,也是个弱女子,要他眼睁睁看她受冻挨苦,他不忍。
“你,自己系上。”
“嗯。”
她乖顺允了,柔软指尖无意擦过他手臂,纵然隔着几层衣衫,他都觉得触感清晰得像赤裸的肌肤相触。
千绝脑中混乱得连诵经也没法自我安抚了,他终于开口,哑声狼狈求救。
“师父……师父快帮我……徒儿不行,这真不行,师父说要斩心魔,可这心魔我、我真不敢碰……”
一股厉风倏然自洞窟深处狠狠刮来。
『还呆在这里做什么?这里不欢迎外人,都给本尊滚了!』
“当心!”千绝蓦然睁眼,将眼前已裹实了披风的女子抄到身后护着,跃身急退。
他生性淡若寡情不喜杀伐,却是极端聪颖的修炼天才,打杀不行,逃总可以,自然不会傻到任人宰割。
顾锦怜在一推一扯间,惊讶的发现她竟脱离了被禁锢多年的魔域之心──若无人来替她,浑沌之地怎么可能放她走离开?豹子从以前就想赶她走,但一直没有成功,难道今日真的有人来替了她吗?会是谁?
又一道劲风袭来,顾锦怜猛地摔进千绝怀里,他既不敢躲又不敢接,两人撞成一团,同时抬头向袖风来处望去,几乎同时惊喊:
“师父?”
一眼望去,顾锦怜大为震撼。墨紫长发,桃花红眸,妖娆魔魅,芙蓉面勾魂倾城,是他!
“炎翼?你……”
他半隐魔域之心,笑得如昔邪肆,似乎对世间一切全都漫不上心。
“这一个两个怎么都见我如见鬼?小千绝,这便是你的心魔,自己领走了,你便花上此生此世,仔细领悟参透去吧!”
他背上的火焰双翅,已缓缓被浑沌之气湮没,却还是那一脸漫不在乎的对着顾锦怜,唇角一勾:“还有你,顾小七……那年让你丢了个仙君,如今还你个乾干净净素如白莲的徒弟,咱俩,可算扯平了。”
“炎翼,你……”面对他那双掩饰着什么的眼神,顾锦怜喉头又是一哽,许久未曾喊过的两个字脱口而出:“五哥。”
他嘿然一笑,回荡风中。
“顾小七……就你最傻,每回都信我,次次被我算计……你五哥这几年总算玩得够本,打算从此远远避开,懒得再介入你俩的纠缠了……”
千绝再怎么一头雾水,此时也听出事态不对,他惊喊:“师父!你要去哪?”
“去我该去的地方,陪我该陪的人──哎啊蠢徒弟,别傻站那儿,没见她赤着脚都受伤了?魔域碎砾满地,你倒用点脑子啊!”
很快的,黑潮淹过,魔域之心再次陷入沉寂,封住了炎翼的满口碎念,恢复成片幽阒深默,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顾锦怜站在冬日阳光之下,隔着洞口才几尺,却觉恍如隔世。
她自由了,身边是千绝……他没忘了她,也不是不再替她点灯,而是以本来面目再一次謫凡,想尽方法自己找到她身旁,他并不是忘了她!
她愣愣的盯着魔窟发呆,千绝也愣愣的正在看她。
师父说,这是他要一生一世参透的心魔,听起来是何等严重的魔障啊……可是,光是想到这是他与她的一生一世,他怎么就心跳得那么厉害,雀跃得就像这无情天地一瞬间圆满了起来。
忽然,他惊见她脸上静静爬满泪痕。
怎么了?
千绝心里一揪,想起师父方才的嘱咐,连忙低头去看她的足,披风长度不够,还露出半截细白的小腿,而那双赤裸的纤足,果然已被满地尖锐石砾刺伤,地上几个带血的纤细脚印,刺得他心惊。
伤成这样,她的脚不知有多痛,怎么也不知道向他求助,就这么闷不吭声的掉眼泪……他毫无道理的重重自责起来。
师父说的对,他真是不用脑子,她本就是由他自己心造的心魔,如今她浑浑噩噩来到世间,从此他就是她唯一依靠,他怎能不将她照顾好了?
顾锦怜还没回过神来,眼前视线突然一晃,她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千绝?”
她讶然抬头,发现脸上还留着羞涩残红的青年,此时竟勇敢的把她抱在怀里,一步一步向外走去,眼看竟是要这样抱着她,横着走完整片魔域荒砾!只不过,他表情坚定虔诚得根本不像是抱着美人窃玉偷香,而像是要踏上什么艰辛万难的修行之路一样视死如归。
他还是不敢看她,视线稍微越过她的身躯,颊色若霞,边走边对她轻道:“你……就一直在我身旁,莫要出去惹事、莫要祸害旁人,免得为正道所不容,到时我也保不了你,好吗?”
“倘若我说,我就只对你有兴趣,只想祸害你呢?千绝,这样也是正道不容?你也要灭了我?”
千绝紧张滚动的喉结轻微一颤,绛色霞光一直红到了耳根。
“不……不会。”他的声音还是很坚定,却已然细如蚊蚋:“你是我的心魔,是由我心生,都是我鑄下的错,才让你化身实体……我该对你负责的,要祸害,你祸害我一人便是。”
这千绝,还真是干干净净一朵清素淡莲,毫无心机不懂伪诈,炎翼怎么骗,他真的全信了!
一双玉臂从披风下探了出来,揽住千绝浅蜜色的脖颈,紧紧依在他怀里。
千绝浑身一僵──她要祸害他了,她开始祸害他了……可他的修为实在太浅,定力都去哪了……怎么一点都把持不住?千绝的心脉极诚实地跳得剧烈,她的身体复在他身上,每走一步的细微震动,都能清楚的感到怀中女子的柔软。
脚下的沙砾征途,一步又一步,顿时变得既折磨又漫长,又甜蜜得让他不知所措,不知所措到他根本忘了自己还有飞空仙器可以用,就这么僵硬的迈着步伐,紧张又沉默的沿着出口走。
顾锦怜破涕为笑,她在浑沌之气里休养多年,再加上幼豹偶尔兴之所致的提点,她的修为早已非比寻常,特异独行,既能幻化魔身,也能同时修仙,她如今大可反过来揪住千绝的衣领,绽开兰青双翅,瞬息之间就带他飞离魔域,但她舍不得,舍不得这个千绝傻气的温柔,舍不得破坏这一段她与他亲密相偎的荒漠之路。
“千绝,我真想与你携手同修,共列仙班,再不要有谁错过了谁。”
千绝拥着她的手臂,震惊得再次晃了一晃。“你怎会知道这些话?”
这几句从来被千绝深烙心底的亲密细语,彻底挑起他内心翻涌的波澜,无数浓烈的情意,无法控制的奔腾而上:“梦中那女子,她总是这么对我说,我却从来看不清她形貌──”
但他依稀记得,每回梦境的最后,当他的指尖彻底失去她温度的那一刻,心口疼得多么撕裂。
“你梦中那女子若是我这番模样,不好吗?若是我与你携手同修,共列仙班,我便不去祸害其他男人了……不好吗,千绝?”
她眼前千绝浅麦色的颈子,慢慢都红了起来。
又过了许久许久,千绝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他清凉温柔的声音,淡淡的,带着大义凛然的坚定,和一抹说不明道不清的生涩羞怯,洒在她鬓边。
“好。说定了,你往后只许祸害我,那也……也挺好。”
顾锦怜将脸深深埋在他温暖厚实的胸膛里,无声的笑。
啊……我忘了问,你可有名字?
有,你的心魔叫顾锦怜,来日修了仙,我就做你的锦仙,可好?
嗯,挺好的。
九重天外,天权星侧,千里绝尘,长明之灯永燃,再无心机算尽,再无诡计狡猾,再不会有谁与谁,擦肩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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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後,詠興大陸多了一則傳奇:那是一對鶼鰈情深,同時飛升登仙的道侶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