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内,已是一片灼战后的荒凉,活着的魔族都迁走了。
手握赤缨战戟,千绝踏入魔域。
流沙群山,苍凉空狱,风烟内夹杂郁郁魔气,吹得千绝一滞,倒也没有想像中可怖,只是满目荒芜,一望无际的黄沙成漠。
忽有风烟,袅袅袭来。
好重的魔气威压!
魅魔?
千绝抬眼,朝魔气来源望去。
淡淡风烟之内,墨紫长发裹着那个窈窕俏立的身形,放肆迎舞。
……不是炎翼?
风暂缓,两人看清彼此模样,都是一怔。
他不动了,明润而毫无杀气的眼光停在她身上,并不无礼打量,便只是伫在她身上,斑斓如星,翩千若蝶。
千绝仙君眸似流波,温雅淡若,沉静得像座宁定不动的山岳。
上仙,千绝。对她而言应当是一如初见,但他眉宇间的熟稔,又分明是她两世绝恋。
顾锦怜怔然与他对望,喉中顿时翻涌起不可控制的渴,她总觉得,自己不知几时就要被收进他那双眼里。
仙君的模样,锋芒寡淡并不慑人,可他向她缓缓走来时的每个步伐,就像绝顶嗜血的仙兵利器,被裹在柔和软绡里,极强烈的对比,极清雅的俊朗,逼得她不敢直视又贪心得移不开眼光。顾锦怜不想与他相认的心,瞬间便动摇了。
她是喝了忘情酒,却没有生效。
昨晚炎翼骗她喝酒,她没拒绝,原本是想,若是能醉得忘了千绝,这样也好,这样就不必在以这副魔身与他照面时,因高傲仙君的任何轻蔑嫌恶,而黯然神伤。
可笑的是,她其实什么也没忘,不过是骗自己装疯卖傻醉一场。
顾锦怜自己心里清楚,她身上的神仙泉和顾家传承的净湖未曾完全耗尽,反而在她重生后,两者合源,转化为变异冰灵根。
这冰灵根如今随身供她调度,只要她身上还有魔气,冰灵根就永远任她调度,因此,她顾锦怜这一世所积攒下来的全部记忆,也就永远如影随形,又怎能被区区一坛忘情酒轻易洗去?
她现在有些焦躁的等着千绝先对她发难,确定他厌弃她了,这样她才能心安理得的,将他从心底深处放下。
但,她现在分明是故意显露出完整的魔身,仙君为何还没有露出半点嫌恶之意?
尖锐如钢的指甲、满头墨紫色长发、比一般女子都更高挑有致的身形曲线、还有背上那双若隐若现的魔翅……此际的她,美艳妖异至极,却也邪气至极!
连她自己看了都觉惊心动魄,不敢直视的魔身面貌,他不可能不嫌弃!她最初可笑的发誓说要成仙追上他,如今的反差可不是仅只一点半点。
可是,千绝却仍旧只是踩着稳稳的步伐,一语不发,慢慢向她走来。
沉滞紧绷的气氛,令顾锦怜益发焦躁,她手中由纯冰魔气幻化的武器,被握得更紧了。
哪怕只要一点点,只要上仙流露一点点轻蔑,她就能死心了!为何还不快点?
千绝上仙长年与魔为敌,但他现在注视着她的眼神,怎么都还没有半点轻视之意……反而那么复杂的看得她难过,看得她心揪如裂……
眼前的他,一如初见,却是她,两世绝恋。
师父,小尘子伴你一世。
顾锦怜,你是我的人了。
我会等你,百年,千年。
要落泪的那瞬间,她硬生生打住那股从心底不断奔袭而上的眷恋,手中寒冷魔气凝结出的长刀,直指千绝扬在风烟中的衣摆,冷声道。
“怎么?仙君那是什么眼神?生死状上只说,魅魔相邀同战,难道魅魔便不能是女人吗?我,堇魔,从来容不得外人轻蔑唐突!”
她忍不住了,只想率先激怒他,却未料,他眼波清缈,忽尔浅浅笑了。
那笑里,隐约涌现出了淡淡情绪,也不知是不是她看错。
“是堇魔,而不是炎翼的堇妃吗?”
……连声音都这样澄彻如冰,又不温不寒……她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涌着各种酸涩,胸口像揣了一只疯兔子,狂躁鼓动个不停。
喉咙更渴了。
她多不希望他开口认她,但又希冀他的顾盼关注……
她下意识道出实情:“不是!那不过是炎翼异想天开,想刺激我醒来──彼时我魔婴初成,意识却迟迟未醒,他才出此下策。”
他的脸色,微微一变。
“你结出魔婴,所以才修了魔?”
那张清淡如云如风的脸上,顿时便如破冰一样,泛出明显的难受,自责,关切,怜惜……她就是多看一眼,都觉得自己立刻会崩溃。
“仙君杀魔无数,如今这是起了杀心吗?”顾锦怜不敢再看他,连忙别过脸去。“还是知道我是魅魔,你便瞧不起了?”
她的尖锐,却未能阻止他的步步逼近。
“做什么?退开!”
她一身战意,下意识的在他靠近时怦然汹涌,手中冰刀锁链直击千绝,他竟让也不让,避也不避,他倒转手中戟尖,狠狠戮在泥中。
铮,一声轻响。
凛冽仙姿突然发难,双足飞踏枪柄,红穗长戟彻底没入魔域土壤,他矫若游龙,瞬息逼近!
他广袖一翻,无视她锁链上魔气如刀,徒手夺握,格开她驾在两人之间的长刀,冰碎声破空长鸣!
她倒抽一口气。
他夺了锁链在手气势难挡,她手中的长刀又不利近身作战,一逼一退之间,竟让他轻易抢近身来。
但,她虎口上被巨力震开的酸麻,竟不及她一眼瞥见千绝袖中隐约的殷红来得震惊失措!
“你伤了?快放手!你,血……我寒冰锁链上有魔气!”
眼前袖光一扬,她还没回过神来,便蓦地被一股清凉温煦的气息贴近。她这时才惊觉,仙君身上根本没有释放半点仙气威压,更没有丝毫杀气,总之不是要攻击她。
她又急又慌,一身杀气散去,溃不成句。
“放手!”却被他无伤的那只手轻易触上脸颊,抹出一指湿润。
“顾锦怜,你若要装作不认得我不在意我,还想激怒我,就要演得像一点,否则你嘴里倔犟,却流了这一脸泪……我只会以为,你这是蓄意勾引。”
“上仙至今未曾自报名号,谁要勾引你了?”
她咬紧牙关,嘴里还在倔犟,却已颓然放下手中长刀,霎息便被他按进怀中,深得像要揉进血肉,不再分割。
他的声音,温柔的落在她耳边。
“千绝。记住我,上仙,千绝!无论你是堇魔,是顾锦怜,是顾如堇,她们在上仙千绝心里,没有差异,都是我唯一想要的那个女人。”
顾锦怜背上那双冰雪兰青之色的魔族透明翅翼,高高扬起,哭泣似的微微颤振。
千绝,上仙千绝。这是第一次,她总算有资格与他面对面,得到他如此认真的自报名号。
“你明知这是炎翼的诡计,为什么要允下魅魔邀战的生死状?仍是为了那所谓苍生,所谓天下黎民吗?”
她问的心都痛了,他却低声一笑,答案彻底出乎她意料。
“这原因只占一半。”
“另一半呢?”
她在他怀里抬头,清澈的赤眼盯着他直看。
另一半……那时刚知晓他纳你为妃的消息,又接到他挑衅的战帖,一下子便只想到,进了魔域就能光明正大的压着炎翼往死里打,将他挫骨扬灰,都没人管。连考虑都不必,便签了。
“大概是为了想报复炎翼居然趁我无暇他顾时,抢了你吧。这事很丢脸,顾锦怜,你男人在仙界还算有点脸面,为了我面子着想,这种冲冠一怒为红颜,会被整个仙界当作茶余笑谈的愚蠢心思,你千万别说出去。”
顾锦怜眼中还含着泪,却蹭在他怀里,荒谬的笑了。
“你也知道自己蠢了?”
“偶尔犯蠢逗你一笑,也值。”
……上仙如今连这种话也说的出口,我哪还需要替你的面子着想?脸就要被你自己丢光了!
顾锦怜埋在他怀里,无声抖肩笑出更多眼泪。
她是魔,而千绝仍旧是那么爱面子的高傲上仙,但他此际拥着她,却自然之至,一点也不觉得丢脸。她是魔,他还是这么坦然任性的要她,即使他以凛冽仙身拥着她魔气满布的躯壳时,两人身上的仙气和魔气,都不免难以控制的在彼此排斥了,但他还是要她,他承认她已有资格站在他身边。
无憾了。即使……也无憾了。
顾锦怜胸中无数豪情顿起,她早先就已经做了这个决定,原先还有些忐忑畏惧,现在忽然什么也不怕了。
重新握紧手中长刀,顾锦怜在他怀中挣了挣,揉揉脸,朝他一嗔。
“现在是缠绵的时候吗?上仙何时变得这么不负责任?还不赶紧跟着我,除魔去了!”
她转身,听见他重新拽出沙地里的那柄仙戟,低笑跟上。
“是,你说什么都是。”
口中一声吁叱,顾锦怜放出一团炎翼当年从狂魔分身上取下的魂傀儡,魂傀儡被封印许久,早已失去意识,浑浑噩噩,慢慢的它感应到主人狂魔的气息所在,便往北方飘去。
“那方向……”
“是魔域之心!”
狂魔魁拔,果然就藏身魔域之心!
两人互望一眼,不需言语的默契丝丝流转。
“追!”
但,才迈开几步,千绝落在她身后一些,广袖却悄悄往前一探,拉住她的手。
“……上仙这是何意?”
“你就这么头也不回的带路,就不怕我跟丢吗?自然要牵紧了才是。”
“四下无人时,上仙这种话说得真是脸不红气不喘……”
“我就对自家老婆撒娇,脸红什么?”
是,是。您老大脸不红,老婆倒是整张脸都红透了。
可是,这么坚定的执起来的手,却让她心里充塞着从没有过的勇气,和宁静的甜意。
沉沦便沉沦吧……天道纵使无情,难道至今还不允许她稍微贪心些吗?
她轻声一叹,用自己已然生出利爪的魔族手指,小心翼翼的穿进他指间,既默而甜的,十指相扣。
在他俩追逐魔踪时,一路紧紧镶嵌的掌心内那两股彼此扞格的魔气与仙气,好像也慢慢握手言和了,彼此的抵抗,逐渐缓下。
他微凉清润的温度,终于从指尖,传递到顾锦怜心间。
甜沁沁的,连她丹田内躁动得叫嚣着饥渴的魔婴,都被安抚了下来;她自从结了魔婴之后,便时常被杀伐之气缭绕,难得感受到这样的凝定安详。
隐约,似还生出了一丝羞燥的淡淡渴望……
顾锦怜悄悄回头望了千绝锋芒绝代而玉质冰清的侧脸一眼,脸突然微不可察的一红,触电似的连忙又转回前方,定下心继续追踪。
但喉咙,突然又觉得好乾好渴,被千绝攒紧的手心,也在刹那间变得异常敏锐,他只是握著,都像是性感至极的撩拨。
顾锦怜红着脸,压抑突然冒出的古怪心思,再也不敢回头多看他一眼。哪怕再多一眼,恐怕她就忍不住要做出什么,不由自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