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里。
尝薇坐在我的对面,搅动着精致杯子里的咖啡,正在小声地跟人打电话。
她今天穿了一袭水蓝色的古风长裙,乌黑的长发披肩,发髻上插了一根黄花梨木的簪子,唇红齿白,眼波顾盼。就算是这样别具一格的文艺妆饰,她本人艺术家的气质也能将这一身衣裳驾驭得恰到好处,不矫情小气,又清秀端方。
“这边的艺术展还在筹划当中……对,主要是场馆的设计,我正在找设计师……当然,我心目中定了几个人选,都是在国际上知名的建筑设计师……”
“这个呀,就不好说了……我比较倾向于哈里斯,因为他的风格更适合我的作品呈现……没办法,谁让他那么忙……那最好了,要是你能联系到他的话……”
“真的?他要来内地吗……已经在内地了……莫非是有新项目……好吧,那我们稍后再联系,嗯……哈里斯的邀约就拜托你了……”
“好的,再见。”
几分钟后,她在手机里的谈话结束,将手机放到案几的一边,对我报以歉意的微笑:“不好意思,霍小姐,中途接了电话让你等久了。刚才我们谈到哪里了?”
我无所谓地回应笑笑,“谈到你的一副作品,《小男孩与一只猫》。”
“哦,对了。那幅画前不久在一场慈善拍卖上刚被拍卖出去,怎么,霍小姐也对那幅画感兴趣吗?”尝薇特意将身子前倾,对我的说话表示认真的聆听。
“并不是,”我摇摇头,“其实那幅画曾经就挂在我家的卧室墙上。”
尝薇露出惊讶:“是嘛!”
“其实你早就知道,何必装作如此惊讶,”我对她拙劣的表演不屑一顾,“在拍卖会上承应淮以100万的高价买下了你的画,你应该是第一个知晓买主是谁的人。”
顿时,尝薇卸下了伪装的面具,眼中那点凌人的傲气藏不住了,身子往后面的沙发舒服地靠近去,端起桌上的咖啡杯,平静地看着我,“霍小姐是这么认为的?”
“那天在周铭深家里恰巧碰到,也是你设计好的吧。故意去周家送花,然后跟多年没见的青梅竹马相遇。你是仗着承应淮高价买下你的画的机会,来试探他见到你的反应,接着你就可以判断出这个男人对你是不是还有感情。”
“你有一点说错了。”
“哪里错了?”
尝薇的眼睛里透着睛光,犹如居高临下的俯视,“我不是故意要在周家遇见他,恰恰相反,是他知道我会在回国后去拜访周铭深,所以才选在了同一天的日期登门周家。我不是为了见他,我是不想见他,这些年来,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他。”
事实超乎我的意料。
“霍小姐,如果不是我主动离开的话,你根本就没有机会以应淮妻子的身份坐在我的面前,以洋洋得意的姿态来警告我。”尝薇叹了口气,又放了块放糖丢进咖啡杯里。
“我一直都不赞成他以牺牲自己的方式来报复你们霍家。可惜有什么用呢,他被仇恨蒙蔽了理智,当初我竭力反对,甚至以跟他绝交为借口威胁他,让他放弃这种想法,他仍然是选择了以跟你结婚的报复方式。”
我还是太天真了,我原以为尝薇只是承应淮的一个旧情人,仅此而已,却没想到,她也间接地参与到了他复仇的计划之中。过去那些时不时会突然跳出来的错觉与怀疑,在这一刻,得到了验证:承应淮在引我上钩的同时,也在跟她保持联系。
不过,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他和你婚礼的现场,我也去了,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这无可挽回的一幕发生。从那以后,我就决定不再原谅他。”
我的喉咙发紧,一时凝住,“我和他的事,你都知道?”
“你以为呢?”
尝薇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就像在看一个手舞足蹈的傻子。
“应淮小时候跟他妈妈住在我家隔壁,是在他家出了意外之后搬过来的,那时候才五六岁。后来他妈出了事,他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他那时也才七八岁吧,就成了孤儿,没有亲戚,没有任何人依靠。你能想象一个小孩子一个人怎么活下来的吗?”
我哑然了。
“哦,对了,”尝薇嘴角扬起一丝冷酷的笑,“应淮的妈妈是抑郁症自杀而死的。在她生前,发病时连人都认不清,一发作起来就会无缘无故地打他。应淮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等他妈妈打累了睡着后,他就躲到楼下的天井旁,一坐就是一整晚,附近有一只野猫陪着他等到天亮。这个画面一直在我脑海里记了十多年,我那幅画就是这样画出来的。”
听完她的话,我被刺骨的冷意袭遍全身。
“应淮他从来没有恨过自己的妈妈,应该他知道她得了病,不是有意的,”尝薇站起来,一把将手里的咖啡浇向我,“但是他恨你,霍绮真!他恨你们霍家,恨你的父亲,是他一手造成了承家的悲剧,也是他毁了我最美好的应淮!”
滚烫的咖啡从我的头皮浇下来,我一动不动,任由咖啡流下来。抬起眼睛,看向怒不可遏的尝薇,她的眼里闪动着泪光,忍不住捂住了嘴,趴到沙发一边抽泣起来。
“我的应淮,他已经彻底变了,变得冷漠,变得没有生气,好像这世上再也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人和事物了。连我见到他时,他的眼神都如此陌生,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她的啜泣声一下一下地传进我的耳朵里,是那种最无助的哭声,隐忍而压抑,抛弃了她美好优雅的光鲜形象,像个遭受挫折的少女恸哭起来。
我默默地走到她那张沙发上,抽了纸巾递给她。她愣愣地看着我递过来的纸巾,哭泣声停顿了三秒,轻轻吸鼻子,目光歉疚地避开了我的眼睛,“你还是给自己擦擦吧,刚才是我太冲动了的,对不起,霍小姐。”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肯定连杀了自己的心都有。”我被泼了一身、哦不,一头加一脸的热咖啡,竟然还有心情跟自己开玩笑。
约翰医生说得对,痛苦的又岂止我一个人。
尝薇犹豫了下,接过了我递过来的纸巾,低头擦拭着,悄悄看了看我,把纸巾盒推到我面前,“我不知道我该恨谁,恨他还是恨你。但是仔细想一想,错的不是你,是你爸。应淮连你也算进去了,你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我严肃地看着他,“所以我今天来找你,是想问你,能不能帮我一把?”
“什么意思?”
“两家的恩怨,就到我这里为止,我爸害了承家,承应淮也报复了我爸和……和我,”我的喉咙哽住了,深深地吸了口气,才继续说道,“我们已经离婚,我和他从此再无关系。”
尝薇的眼里出现一丝剧烈的波动,牢牢看着我,“真的?”
我苦笑道:“所以,这是一个最好的时机,你可以回到他的身边,重新夺回他的心。在他身边走过形形色色的女人,我能看出哪些只是他逢场作戏,哪些只是他找来玩玩的。他对你是不同的。上次在周家,他拿我气你,真是太孩子气了。你看,光从他对待你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你在他心里的地位与别人是不一样的。至少,你能让他产生心里面的波动。”
“他真的放弃报仇了?”尝薇仍是不相信。
“他的心思从来都很难让人猜透,趁着现在他还没反悔,我是能离多远就离多远,根本不想再去招惹他了。倒是你,尝小姐,你敢说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久久,尝薇看着我说:“霍绮真,你一点都不糊涂。”
离开咖啡馆时,天色已经黑了。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头顶的灯光璀璨,我心里的那盏灯忽明忽暗,不知道该走向哪里,拖着疲惫的身子一直往前走,我体会到了无依无靠的孤独。
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大雄在电话里气喘吁吁,“霍姐姐,出事了!”
“怎么了?”
“朱导新片选定的女主角墨阮玉被一个微博营销号爆出艳照门了!公司这边正在召开紧急会议,商议如何处理这件事呢,原本明天要公布电影主角名单的,现在通稿要全部改。墨阮玉还得过金樽奖影后,没想到爆出这种丑闻,这下要身败名裂了。”
“我只是一个配角,这种事情轮不到我来操心。”
“这倒也是。可这样一来,拍摄又要延期了。女主角的竞争原本就很激烈,朱导肯定头痛死了,你说墨阮玉怎么就不小心点,在这个关口上出事,会让外人以为在炒作呢。”
“是真是假谁又知道呢。”
“娱乐圈的水太浑了,难怪说不是一般人可以混的,”大雄煞有介事地说道,“霍姐,我好几天没见你了,凌总监说快要进组拍戏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几天我刚回国,病了一场,没什么事的话明天见面。”
挂下电话,我走到湖边,坐在一张长条椅上,凉风吹面,丝丝秋意渗入单薄的衣服里。湖水里倒映出天空中稀稀疏疏的星星,一个男人从夜色里走来,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
我从包里掏出一个放着支票的信封,放在两人之间的空处,眼睛看着前方,装作没在跟对方讲话的样子,“这是你的报酬,总共二十万。等到对方出来否认那些模糊的照片后,你再放出另一批清晰的正面照。事后,我还会给你三十万。”
“霍小姐真是太大方了,只是这么做会不会有点……太狠了。墨阮玉毕竟是一个女明星,出了这种丑闻,恐怕一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自己做的事是无法抵赖的,后果也要由她自己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