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溯阳等人诺诺退出怡心殿,只有五皇子冷溯安仍跪地未起。
“怎么,你不下去?”
“儿臣还有事想向父皇禀明……”冷溯安低平的声调。
冷珎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朕也正有事想问你,你暂且留下吧。”
“是。”
“你先起来,坐吧。”冷珎的语气显得舒缓随性了些。
“儿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咱们父子俩也好久没在一起好好聊聊了,过来,坐到父皇的身边来。”冷珎的语气甚至透出了慈祥。
怡心殿内,此时安宁而肃静,其余的人都已走了,只有冷珎身边长伴着的最亲近老太监贾公公还在。
贾公公看起来年纪大了,须发尽白,连眉毛都是雪白的,不过精神钁烁,目光闪闪,老而不昏,什么事都明白得很。
冷溯安是知道他的,贾公公名叫贾禾,在当初幼小的记忆里,就见到他陪伴伺候在父皇身边,父皇对他格外信赖,几乎都是一种习惯了,服侍他起居饮食及日常的都是贾公公,若缺了他,父皇好像就很不惬意。
但冷溯安知道,父皇让贾公公一直陪在左右,绝不仅是凭着一份君臣与主仆的情分,这个人本身能力也是极强的,如今渐渐年迈,精明犀利的内蕴却半点没减。
这个贾公公,绝非寻常人物。
贾公公眯着眼笑,“五皇子,圣上让您坐过来,您就坐吧,这也圣上的心意,父子俩聊聊天,又有什么不行的。”
他行动很迅捷,已把稍远的一张绣龙塌椅搬了过来,放在冷珎的身边。冷溯安终于缓缓站起,来到冷珎近前坐下。
冷珎忽然说:“贾禾,你也先去吧,有事朕会召唤你。”
贾公公脸上一点异色都没有,老而深沉的人,是可以把所有情绪的火苗都掐灭在心头的,喜怒不行于色。
他恭敬地一屈腰,什么都没说,就悄悄的退出怡心殿。
这时,怡心殿内真正仅有冷珎父子两人。
“你先前说,有什么事要禀明的?”冷珎笑着问道。
冷溯安迟了俄顷,似乎在斟酌着要怎么说出口。
“还是关于黑风组织的事么?”冷珎盯着儿子,“有什么话就直说无妨。”
“不,不是,是儿臣的私事……”
“私事?”冷珎的语气微昂。
“私情之事。”冷溯安终于定下心神,也想好了怎么述说与禀明这件事,他缓缓抬头与父皇平视。
“朕想到了。”冷珎还不等对方进一步详说,便了然地点头,“朕明白你指的是什么。”
冷溯安忍不住道:“是裘公公和洪侍卫向您禀奏过吧。”
“朕想问你的,也正是这件事……溯安,你的行径未免有失妥当,难道忘记自己的皇子身份了么?云洇渚乃皇家禁地,怎么能随随便便将外人给带进去?并且那是一个平民女子,并非任何官宦名门,你仅朋友名义这样带着她出入云洇渚,真是成何体统。”
冷珎说了一堆责怪之言,但奇妙的是,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严峻也无丝毫恼意,几乎就以家常聊天的语气平和地说出来。
所以尽管他说了一堆,冷溯安一点惶恐不安的意思都没有。
“您教训的是。”他就这样不徐不疾地回了一句。
“彤花在岛上被毒虫咬了,至今还在调养,几位太医多番诊治,还是治不好除不掉她手上的疤痕。”冷珎皱眉,“这丫头也真是的,为了一点伤疤痕迹,成天哭闹个不停,朕记得从前她英姿飒爽,不让须眉,如今这般小儿女之态,也太不争气了。”
冷溯安笑笑道:“她毕竟是女子,女孩子都是爱美的,以前光滑如玉的皮肤,如今疤痕累累,一时接受不了也可理解,父皇就不必跟她计较了。”
“朕大事还忙不过来,也懒得管她……”冷珎摇头,“只是云洇渚上的毒虫竟然又出现了,死而不僵,除而不尽?原本好好的一处所在,风景甚美,却让这不干净的毒虫闹得烦心,看来避暑行宫得另外迁移,朕也不想再去云洇渚了。”
冷溯安嗯了一声,漫应道:“其实出事之后,儿臣也让人把毒虫杀灭干净了,原本不会有事,彤花因贪玩自己跑去后岛,还是在深夜,身边又一个人手都不带……”
“唉,这丫头真是野惯了,如今让她尝尝苦头也好。”冷珎显然对已不想多提此事,岔开话题:“你身边的那个女子,要是喜欢的,朕也不想追究,但切记下次不能再坏了规矩,朕对你寄予厚望,你的一言一行都要端正自重,免得落人口舌。”
“父皇!”冷溯安突然起身离开了绣龙塌椅,双膝一屈,又跪倒在对方门前,他一字字郑重地说:“那女子的确是儿臣喜欢的人,求父皇您成全!”
“成全?”
“是。”
“成全什么?”
“儿臣想娶她为妻。”冷溯安轻吸了口气,下定决心,就毫不迟疑地说出来。
冷珎的脸上一刹那间,浮起惊异之色,怔怔地瞪着儿子,不久之后,惊色里泛出怒意:“不行!”
“父皇……”
“不行!”冷珎重复着又出一次,语气更加坚决与威凛。
“儿臣只想娶她,除了她之外,我不想娶任何别的女子!”冷溯安也以坚决回应之。
“这件事绝无可能,她是什么身份,我皇室贵胄,怎能让一个平民小女子入门?你若实在喜欢,让她当一个侍寝的丫头尚可,想娶为正室皇妃,那就不要想了。”
冷溯阳、冷溯琦两个人是先离开怡心殿的,来到外面,高戎辞别而去,他们兄弟则是边走边低声议谈着。
最先冷溯阳把四弟责备了几句,就因为在殿上为自己说的邀赏之言,让他颇为难堪。
冷溯琦则不以为然,“三哥,我说的是实话啊,怎么就不行了?分明你的功劳最大,为什么父皇赏赐的是一样的,我为你抱不平说一句,父皇听了也不会怎样,看你这紧张兮兮的样子,又不是你自己在邀功,别人帮你说几句,难不成父皇还会怪在你头上?要怪也是怪我!”
冷溯阳见他隐然有不悦之态,就算内心不满,也不会继续责备他了,毕竟这位四弟是帮自己的,对方也有脾气,一个处不好,让他倒戈向了五皇子,可是自己的损失。
于是冷溯阳立即缓和了语气,轻抚对方肩膀笑着说:“溯琦,为兄真不是怪你,只不过父皇的决定,我们多言又有何意?另外,你难道没瞧出来父皇对五弟的宠信与偏爱,我们啊,根本不及他在父皇心中的地位……”
“对了,三哥,你瞧五弟他独自留下没走,是想私底下对父皇说什么?不会说对咱们俩什么不利的话吧。”冷溯琦开始猜疑起来。
“不知道,但这次他未必是为着别人的事。”冷溯阳心机深沉,想到的事情很多也很远,他含义难言地一笑,“这次,只怕麻烦的是他自己。”
“什么麻烦事?”冷溯琦一脸狐疑与茫然。
冷溯阳似在深思,并未搭话。
冷溯琦终于想到了什么,脸上泛出恍悟之色,失笑道:“对了,对了!是不是那个女子?”
“父皇就算宠爱他,也未必什么都会由着他乱来。”冷溯阳淡淡地说:“我们先静观其变,何必着急?也什么都不必做,有些人总会自己给自己设障碍,就看他是不是真正聪明了。”
怡心殿内,冷溯安已向父皇讲述了自己的情缘根由,以及这份感情对自己的特殊意义。
冷珎叹了口气,“为什么你还忘记那个女子?”
“不,儿臣已然忘了,虽然她很像筠兰,但和筠兰又截然不同……儿臣如今喜欢的人是柳拂香,和筠兰并无关系。”
“你既然能忘记筠兰,也能忘记她。”冷珎深深凝注着儿子,“不必意气用事,不必冲动热血,等过一段日子,你对她的心意淡了,也就不觉得什么了,到时你也不会执着于娶她为妻……孩子,你生在帝王之家,需以江山社稷为己任,是需要做大事的人,断不可因一时的儿女私情而犯糊涂。”
“父皇,我这不是在犯糊涂,儿女私情,也是人之常情,难道您真的希望自己的儿子做一个无情无义之徒?我已应允定要娶她为妻,求父皇成全!若是父皇有什么条件,尽管说出来,我绝对办得到。”冷溯安昂首。
“条件?办得到?”冷珎瞪着眼前的儿子,语气中似渗着不可言说的微妙。
“父皇要求儿臣做的,我都做到了,您也不必担心我会为了女儿而罔顾江山社稷。”冷溯安并无任何怯懦与卑微之色,也并不像在恳求,反倒流露出骨子里的一种骄傲与自信。
他继续沉声说:“儿臣可以心怀江山,但也不愿忘记自己情之所钟,有她在我身边,我才能更好的守护江山社稷,不负您的厚望……从小到大,父皇希望我办到的事,我有什么是没有办到的?就算未来您真把冷家江山交托与我,我也有这个担当的能力。”
其实,成全又何止是单方面的?彼此需要互相成全。
他的豪言壮语,不亢不卑地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