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停了许多天的大雪再次纷纷扬扬地落下,琼枝玉树,崚峋山石,碧波长河,不过须臾,天地间便一片银装素裹。
而此时的孟宜之才悠悠转醒,迷茫间瞧见房间里还有一道黑影,心中并未有多在意,还以为是蓝韵蓝心在房里候着,待瞧见这人身形似男子后,方才清醒过来。
“你是谁?”许是睡的久了,嗓子干的有些沙哑。
孟宜之的问话,男子并没有开口,她却不敢轻举妄动,心中快速盘算着如何能够出了屋子去。
“不必想了,你出不去的,院子里的人也不会发现你的闺房凭空多了一个男人。”说这话,男子缓慢的转过身来,这才让孟宜之瞧见了庐山真面目。
他俊美得令人窒息的面庞泛起了些微淡淡的白,唇色也不弱之前的红润,可他那一举手一投足,甚至一个眼神就足以扶风万里,扬尘千丈的气势一如往昔,波澜壮阔般的恢弘,金戈铁马般的强势,他不动声色,已然是广袤的天地间最华贵的一道风景。
这人并不陌生,而是刚见过不久的‘薛时景’。
想到先前的那番境地,就恨不得将人给丢出去,若不是这人将自己劫走的话,何至于被苏氏抓住把柄,还将孟长宁和老夫人都搬出来了,可细想,若非这人给自己解了‘入梦’的毒,那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最后也只得压制住心中的怒,可语气却是好不起来,“没想到您还有夜闯深闺的癖好。”
孟宜之的讽刺在薛时景眼里并未掀起波澜,嘴角似有若无的弧度,却是彰显了他甚为愉悦的心情,不自觉语气也跟着轻快了起来。
“难道孟大小姐已经忘记了与我的约定?”先前孟宜之回府的急切,两人并没有约定好借遗物的时间,一连数日都不曾有消息,薛时景自是要亲自前来探寻不是?
闻言,孟宜之这才想起,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儿,只是夜闯深闺这事儿极为不妥,若她并非是在美人榻上歇息,而是在沐浴,岂不是要被这人给瞧的一干二净?单单是想想都觉得气愤不已。
“就你这豆芽般的身板儿还激不起男人的兴趣,放心好了。”他侧头思索了一下,才漫不经心道。
虽说薛时景对自己不动心思,自是孟宜之乐意的,可这话说出来就不对味了,左听右看都有一股浓浓嫌弃的味道,随即扭过头狠狠的瞪了这人一眼。
他却不生气,只是说是瞪,可在某人眼里却似猫儿撒娇一般。
只莞尔一笑,那引动乾坤震荡的美,立刻像烟雾缭绕,也不知绕往何处,又绕进了谁心。
孟宜之微愣,却不再言语,进了内阁,将展氏的遗物尽数取了来,放到薛时景跟前的红木桌上。
“除去嫁妆里的物件儿,便只有这些了。”摆在薛时景跟前的是一个半个桌子般大小的箱子,但从外观来看并不能瞧出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却精致好看,抱起来还有些沉。
打开后,箱子里只是一些零零散散的物件,并没有多值钱,翻到最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倒是叫薛时景颇有些失望,合上箱子,正打算还给孟宜之,却听见一声碰撞的响声,有些清脆。
薛时景再一次将箱子打开,便瞧见那枚如血般嫣红的血玉安安静静的躺在箱子里。
两人相视一眼,明显都不清楚这东西。
“这块血玉怕是我要的东西,一个月后会还到你手里,连带着这块血玉的结果。”将血玉收好后,似是想到了什么,“三日后你可会出府?”
孟宜之正想着这块血玉自己是否见过,就听闻薛时景问出这么一句,下意识就开口了,“自是会出去的,毕竟是玉……”
话未说完,便住了嘴,这番怎得那般像邀约?可三日后并非是普通的日子,而是玉兔节。
玉兔节是国家的节日,每年新年的前一日夜里,人们走出屋中,来到大街小巷看花灯,猜灯谜,好不热闹,花灯中有一个特别大的玉兔,保佑着整个国家来年的风调雨顺,百姓们都有个好收成,今年的不同之处跟往年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今年的玉兔灯饰在水上的,届时,百姓们也能在水上放自己做的花灯,来祈祷内心的愿望,水上花灯,想想画面肯定是及热闹的。
在义国,入冬后会有两次灯会,第一次比较盛大,第二次规模小些,但都是很神秘美好的,菱湖美景,灯火长龙,青年才俊,窈窕淑女皆不以真面目示人。
如此境况下觅得如意郎君,却更有意义不是?
薛时景没有开口,在孟宜之愣神间,人已经消失在窗外的夜幕之中,这样的天色,正适合隐蔽行踪。
孟宜之也并没有将这话放在心里。
瞧着桌上还未收拾起来的遗物,孟宜之上前坐下,小心翼翼的抚摸着那些个物件,那梨花白玉簪是母亲最为喜爱之物,常年不梳发髻,仅用一根梨花白玉簪固定,清新淡雅。
展氏的容貌算不上绝美,整个人典雅清丽,飘逸洒脱,她不张扬,却有股股与生俱来的华贵之气在周身流转萦绕,可这丝贵气却是孟长宁不喜欢的,所以寻常她都刻意的去改变他喜欢的样子,而后才发现,不喜便是不喜,终究变不成他喜欢的模样,也便放任了自己,一心一意的放在了孟宜之的身上。
不争不抢,却还是退让的不够,竟是被取了性命,死的那般凄惨。
想到此,幽静深邃的眸子流过几许并不清冷的光,人是贪婪的,有了一样便想要另一样,拥有了就想要更多,若那些人是个知足的,又如何会对自己下手呢?
既是担心失去,那便继续担心下去吧,因为总,是要失去的。
嘎吱---
蓝韵推门而入,便见到孟宜之呆坐在桌前,手中还握着那枚梨花白玉簪,这个簪子她是记得的,年幼时也曾见过夫人一次,当时王婆子从渠城长途奔波而来,担心自个儿在家中无人照料,便带着她前来京都。
初见夫人时,她还以为见着了仙女儿呐,直到今日却只能够记住一个模糊的轮廓,大小姐怕是思念起了夫人罢。
“大小姐,杜姨娘来了。”斟酌一番,蓝韵还是开了口。
闻言,孟宜之眉头攸的一皱,“这么晚了,杜姨娘怎会过来?所谓的何事?”
“奴婢不知,只是瞧着模样停焦急的。”说来,蓝韵也是很奇怪,往日里杜姨娘对静好苑这边儿是能不接触就不接触,向来没有主动找上门过。
“去瞧瞧。”说着,便将遗物一件件的小心放在箱子里,这才抱起来放回原处,随着蓝韵一块儿出了屋子,去了一边儿的大厅里。
暗处一双眸子见此,这才放心的离开。
杜姨娘正焦急的走来走去,思虑着一会儿该说什么话,转眼便瞧见孟宜之,只见她从容优雅地,步履沉稳地迎面而来。
这样清艳到无法描述的容颜震撼了下,一身素雅的桃花锦衣群,一支盛开的桃花自衣领延伸到了肩膀处,衬得那张脸更加的动人心魄,一把乌黑的长发懒懒的挽着一个髻,只插了一对儿白玉玉兰花模样的发钗,除此之外,竟是再无旁物,可就是这样简单,却叫着女孩儿如同暗夜里的明月一般姣姣生辉。
一时之间,杜氏竟是呆呆的望着孟宜之说不出话来,脑海里却浮现出一抹清丽无双的身影,眼底陡然升起一股嫉妒,不仅是对那女人,更是对眼前之人。
孟宜之却是不管那许多,径直的走到了首位,从容的坐下,“杜姨娘这么晚了来寻我可是有何重要的事情?”
空气在那一瞬间似乎都静止了,油灯里,火花燃烧发出的细小‘噼里啪啦’的声音,一小朵灯花掉了下来,在漆黑的夜里星火一般的亮了一瞬便隐匿不见。
“今日玉儿回去之后,妾身瞧见了她腰间上的荷包不见了,便问其缘由,没曾想大小姐还能够瞧上这不上台面的东西,原大小姐瞧上也是玉儿那孩子的福气,只是这荷包里却有平安符,是妾身在定慧寺中求的,是开过光的,上面写着玉儿的生辰八字,戴在大小姐身上却是不妥的,所以妾身这才赶了过来。”杜氏一边说着一边瞧着孟宜之的脸色,在瞧见并未有何不妥之处,这才继续开口。
“想着大小姐喜欢这物件便取了个一模一样的过来,与大小姐换换。”说着,将腰间的袋子取了下来,将里边儿的荷包拿出递给一边儿站在的蓝韵。
只是蓝韵却是没有接过,而是转眸用眼神询问孟宜之。
她扭过头,眉眼含笑地望着杜氏,“杜姨娘当真是有心了,短短一日便能够赶出来这一模一样的荷包,当真是了不得,还是过去我太过小看了杜姨娘你呢?”
孟宜之的话,惹的杜氏狠狠一惊,捏在手上的荷包也掉在了地上,颤抖着望着孟宜之,心中摸不透这位的心思,可是这话却是让她彻底的明白,那荷包中的猫腻,大小姐怕是已经知道了,就等着自己来呢,可是偏偏自己是个蠢笨的,自投罗网了。
见杜氏不说话,孟宜之便清楚,自己还真是猜对了,“让我想想,这一次的事情到底是杜姨娘你自己的意思呢,还是身后有高人在传授?”
“大小姐,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做的,妾身只知道这个荷包有问题,可具体是什么问题,妾身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啊。”在孟宜之开口之后,杜氏就已经彻底的六神无主,全数如同倒豆子般的说了出来,连站都站不稳,跌坐在地上,弄脏了身上的衣裳,却是毫不在意,狼狈的很。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忽而一勾,眼底光彩重聚,她的声音不大,却力透苍穹,浑身每一处都散发着波澜壮阔的恢弘,“既是不知,可却依旧能够容忍这人将这脏东西弄到我跟前来,想来杜姨娘你也是乐于见成的,可是说来我从小便于杜姨娘您毫无恩怨,却能够视而不见,那么是不是说明这事情可以追溯到上一辈,与我母亲有关呢?”
谈及展氏,杜氏身子颤抖的更厉害了,竟是话也说不出来。
见此,孟宜之丝毫不在意,自顾自的说着,“亦或者说,杜姨娘你跟当初我娘的死也是有关系的呢?”
“不,我怎么会跟你娘的死有关系?你不要乱猜了,这些全都不是对的,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根本就没有害你娘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一直要抓着我不放呢?你放过我们母女不行吗?玉儿还那么小,你要报复就报复到我身上好了,放过玉儿,放过玉儿啊。”杜氏承受不住的大喊了起来,金豆子更是大颗大颗的往下掉着。
“让我猜猜,这些话,包括此刻的动静是不是也是有人教你这样做的呢?”等到杜氏安静下来后,孟宜之这才再次开口。
话却惹得杜氏心中一颤,她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可怎么会呢,这些话方才那人教自己的,她的房间里没人,院子外更是一个人都没有,孟宜之为什么会知道?要说一个人能够聪明到连对对方心里在想什么都能够知道的话,她是不相信的。
“接下来是不是父亲也会来到我的院子里,然后正好瞧见杜姨娘您这般……好似被我欺负的很惨的模样,然后被父亲责问?”
这下,杜氏的脸色是彻底的苍白了,她连这都算计到了?
“大小姐,老爷过来了。”没等杜氏辩驳,屋外的蓝心询问的声音传了进来。
没想到孟长宁来的这么快,杜氏只恨不得自个儿晕过去才好,心中如何也猜不到,为什么孟宜之能够猜的分毫不差,而自己今晚做的戏全都白费了。
孟宜之点头之后,蓝韵就将门给打开了,孟长宁进屋便见到杜氏一脸苍白的跪在地上,而孟宜之正神色平淡的坐在上首。
眉头不自然的觑起,怎么说杜氏都是自己的女人,哪儿有女儿这般打自己父亲的脸的?便是出了什么事儿好生解决也就是了,非得摆出这个架势不成?
原本还带着怀疑,如今倒是确信了杜氏在孟宜之手里吃了亏了,想到自己竟然也在孟宜之手里吃过亏,心中便越发的隐忍不下。
“这是做什么?杜氏即便做错了事情还有老夫人呢,你怎能乱用私刑?”
瞧瞧,竟是问也不问,乱用私刑?孟宜之真实要被气笑了,看看杜氏不过是跪在地上衣衫有些不洁罢了,头饰衣衫皆是整洁的很,就这般也能够算得上滥用私刑?死刑原来只是跪在地上就是了?她还真是长见识了呢。
“杜姨娘,您可否与父亲解释解释,我这是对你用了什么私刑?”唇角微扬,噙着浅薄笑意,一双乌漆漆的黑眸落在杜氏身上,一如往常般清澈,眸低流淌着暗涌,似乎带着古井般的幽深森凉。
杜氏却是瞧的心凉了大半,既是能够猜出今晚她的动作,那么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今晚她只胜不败?认错不是,不认错也不是,心中纠结,半响都不曾言语。
可落在孟长宁眼里,就是孟宜之明目张胆的威胁了。
“放肆,这就是你跟长辈说话的态度?你娘就是这般教导你的?果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难为郑氏还为你说情,劝我不要与你这个小辈计较,把心思用在你身上就是浪费。”他最见不得她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大有任你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巍然不动之态,越看越生气,说气话来口不择言,毕竟是文官,便是再生气,却也始说不出那等污言秽语的。
孟宜之站在上首,地面要高上两个台阶,瞧着倒是高出孟长宁许多,要想望着他,便得垂眸,如此便是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那淡漠的眸光落在孟长宁眼底,犹如一个王者在审视着一个根本入不得眼的猎物,那轻蔑的一瞥,刺痛了他的心,只是孟宜之却根本不予理会他复杂的情绪。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原来在父亲眼底,嫡长女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竟然将嫡长女拿来与那卑贱的妾室相比,真不知道那礼部侍郎大人听闻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嫡不如庶啊,看来在府上不仅仅是苏氏母女,是所有人都要比我孟宜之来的高贵,我竟是不知,在父亲眼底,嫡出竟是这般上不得台面,这般拿不出手的。”
那双幽若明渊,灿若流波的眼眸,囊括了世间无法追溯的光华,身量纤纤兮,肩挑万里山河。
什么时候,他从不曾注意过的女儿,竟已经成长到今日的模样了?
话里话外皆是让孟长宁羞愧,可到底他是孟家家主,便是错也只能是对的,眼底的复杂散去,有的只是冷冰的寒意,却让孟宜之的心一步步渐渐逼的冷透,再掀不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