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低矮的木石结构房屋粗纵的缝隙里生长着各种苔藓和地衣,穿着繁重粗布衣服的人在逼仄阴暗的小巷里行色匆匆,无处不在的骚臭味道充斥在王小川的鼻子里。
那味道来自于四面八方——污水在街道上无忌蔓延,墙角的垃圾堆里面有两条野狗在刨食——甚至那些行走在路上的男男女女的身体也是味道的来源。
这里是中世纪末期的欧洲。王小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些事情这么清楚,但他就是知道,这里是中世纪末期的欧洲,那个文艺复兴的火苗还未被点燃的黑暗年代里,法国的一座城市。他所在的地方是贫民窟,是城市的坏疽和疮癣。
被称为黑暗年代,并不仅仅是因为没有任何公共卫生设施、医疗条件落后,在满街道横流的屎尿里,瘟疫横行,也因为教会对人们思想和肉体的禁锢与束缚。
民间的一切娱乐活动都被禁止了,任何出格的举动都会引来揭发和检举,人们不敢高声交谈,即使喧闹,也带着阴仄仄的味道。入夜之后除了巡逻队和拿到特别许可的人以外,任何人都不能在街面上逗留,不然就会被押入牢狱。
猎巫运动!一场席卷欧洲的轰轰烈烈的反人类事业,自从一本叫做《女巫之锤》的书被教会发行,《最高的希望》谕令被发布,宗教裁判所的裁判官们全都陷入了狂热之中。
王小川被裹挟在人流中间,艰难地迈开脚步,穿过蜘蛛网一般破碎复杂的道路,向着城市的中心聚集。
那里有一片广场,它的存在并不是为了方便民众集会与庆祝,只为了宣读政令和行使宗教职能。而今天要发声在这里的,是这些下层民众在困苦压抑的生活中,能享受到的唯一娱乐——围观火刑。
即使天空灰暗寒风阴冷,也阻挡不了人们,参与这一场“盛事”的热情。面无表情的人们,站得密密麻麻摩肩接踵。在地方行政官卫兵的吆喝声中,退到了地上画着的白线以外。在白线里面,竖立着一座高高的火刑架。
它的身躯被烟火熏得焦黑,两条铁环勾连着粗重的链条。它的脚下则堆砌着木头、干草,旁边放着备用的油料。
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向这些贫民窟里走出来的下等人一样,挤在火刑架周围扯着脖子观望。在不远处有一座高台,那些乘车而来的贵族与老爷们,可以抱着手炉,坐在他们的特等席上,安静观赏这场盛大的演出。
一辆简陋的囚车从教堂后的小路驶了出来,它简陋到了可笑的程度。一个平板的马车上,摆放着一座纤细的木枝编织的牢笼,上面挂着一个银色的十字架——不禁让人怀疑,一个孩子都可以凭借着自己的力气将它撕烂。
但这个红头发的女巫绝对是没有力气挣脱的。她衣衫破烂,满身伤痕,蜷着身子缩在囚笼的一角,如果不是能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起伏,人们甚至要怀疑这个女巫已经死了。毕竟这个女巫的腿不正常地扭曲着,分明是被打断了,可以想象她在阴暗的地牢里,都经受过怎样的痛苦。
这个可怜的人被一个带着黑色头罩,只露出双眼的粗壮汉子从囚牢中拽了出来。双手被扣锁在了铁环上,已经折断的脚无力得向下垂着。
粗壮汉子似乎是为了照顾给观众的情绪,在离开柴堆之前,草草整理了一下女巫披散的红头发,将她的脸露了出来。
人们这才注意到,这是多么年轻的一个姑娘。她最多只有十六七岁,沾着血和泥的面庞却已经了无生气。
执行官的文书扯开判决书,就在贵族老爷们观礼的小台上,大声地宣读判决书:“遵从伟大的父之名,我们将对这个邪恶的魔鬼信徒施以审判。虽然她不肯认承自己犯下的罪恶,妄图以此逃避上帝的目光,但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足以证明她深重的罪孽……”
这是狂欢前压抑的前奏曲,诸多罪名被这个文书用刻意拉长的语调逐条宣布出来。从盗窃尸骨,到对主教施恶咒;从与魔鬼交·媾,到组织女巫聚会;从散播疫病,到在水源投毒,这个女巫似乎无恶不作,罪大恶极。
围观的人们也在低声议论,说哪个婴儿的夭折,说最近天气不好,肯定也是因为这个女巫的咒语和魔法。
“鉴于这名女巫在审讯中从未开口,”文书卷好手里的纸,“我们最后一次问你,你认罪吗?如果你现在诚信忏悔,可能不会堕入地狱,上帝会将你的灵魂救赎到炼狱去经受考验,以洗涤你的罪孽。”
被铐在了火刑架上的女巫微微仰起头,奋力撕开自己两瓣几乎要粘合到一起的嘴唇,在寂静的广场上吐出了这些日子以来她说的唯一一句话:“我无罪。”
因为女巫的宣言,人群立刻沸腾了起来。人们挥舞着拳头,涨红了脸,脖子上起了青筋,用他们能想象到的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这个年轻的女孩。渐渐的,无数咒骂汇成了一句话:“烧死她!烧死她!烧死她!烧死她……”
王小川站在这喧嚣的海洋里,在群情激奋的人群中,通体冰冷得像是赤身裸体处于十二月的西伯利亚。
但他不是这大海中唯一的礁石,那个女巫就是另一块。他们是这片沸腾中唯一沉静的所在,两个站在礁石上的人,隔着涨潮中的海面,只来得及对视了一眼,脚下的礁石便已经被淹没。
在人们的呼喊声中,干草和柴火被淋上了油,随后,火把被掷到了柴堆上。
没有人们期望的哭嚎和哀求,没有扭曲挣扎的肢体,这个女孩在烈焰的焚烧中,确实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乃至于将自己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漓,可她仍然坚忍得可怕。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即使肌肉在抽搐,也在尽力地控制动作的幅度。
这个女孩知道他们渴望从她身上看见什么,她知道自己是无罪的,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即使死在火刑架上,也要存留有最后的尊严。
在人们的震撼与索然无味中,女孩被烧成了一团焦炭。火渐渐熄了,人群也渐渐散了。
王小川缓缓地走上前,将这具蜷成一团的焦尸从火刑架上解下。
他将女孩的尸首轻轻搂在自己的怀里,跪坐在还燃着火星的灰烬上,哭泣不已。仿佛这个女孩是自己的姐妹至亲,仿佛这个女孩就是他的爱人。
王小川感觉很奇怪。他确实是在哭,哭得很凶,哭到呼吸都有些困难。可他却感觉不到悲伤。手是自己的手,衣裳是自己的衣裳,甚至眼泪滑过脸颊的温热都是那么的明晰,哭喊中被撕裂的喉咙带来的痛感,也一清二楚。
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也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就像看了一场无味的电影,已经隐隐要在影院里睡着了。
泪水模糊了王小川的双眼,他抬起手来,用袖口将它们抹去。
放下手的时候,他怀里抱着的却不再是一具焦尸,而是一个穿着干性潜水服的男人。这男人也是死的,他的喉咙被割开,肉从伤口的两边微微翻卷起来。王小川的手上沾着的也不再是泪水,而是淋漓的鲜血。
那尸身仿佛察觉到了王小川的错愕,竟是扭过头,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微笑。
“啊……”低呼一声,王小川抖了一下身子,猛然睁开了眼睛。
没有火刑架,也没有被烧死的姑娘,没有被割开的喉咙,也没有淋漓的鲜血。入目是床头灯柔和的光芒,照亮病床边上一小块的地方,入耳是朦胧的海浪声。
这里是疯人大学内岛的医院。王小川坐起身来呆愣了片刻,才想起自己身处何方。
那场莫名其妙演变成实战的演习早已经结束,负伤的他被送到医院进行救治,现在伤还没长好,需要留院观察。
刚才经历的一切充满实感的光怪陆离,也不过是他的一场梦境而已。
已经三天了,无论他梦到什么,总是要以那个被他隔开喉咙的入侵者收尾,然后惊醒。这让他很抗拒睡眠。
那些入侵者像是根本没有目的,单纯的是为了制造恐怖事件才登上乌拉诺斯内岛的。在被控制后,他们竟然有人选择沸腾神血自爆。
那是王小川经历过的最混乱的场面。他们呼喊着向着执行人员们发起冲锋,完全没有求生或者畏死的欲念。就像是被洗脑的狂信徒,以和敌人同归于尽为最大荣光。
也就是在那天,王小川第一次杀人。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忘了,刀子割过那个不知名姓的人脖子时的触感。只不过比黄油硬一些,在他拼尽了力气拽动匕首的时候,甚至比平时切菜更容易一些。
血液飞溅的说法是真的。因为剧烈运动而猛烈跳动的心脏将血泵足了压力,在大动脉被划开后,瞬间喷涌而出,掠过王小川的耳边,带着“呼呼”的风声。
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安眠药使他睡了四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