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川,换好衣服,出来。”
名义上是王小川的负责教授却一直没有露面的扬,忽然就在这个小雨淅沥的清晨,出现在了王小川的面前,在他的病床上丢下一个包裹,便转身到门外等待。
王小川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拦下了要给他输液的护士,打开了包装袋。
一件黑色的衬衫,一套黑色的双排扣西服,一双黑色的皮鞋,一条深灰色的领带,这就是包裹里全部的东西。联想到不修边幅的扬今日也穿着黑西装,王小川微微皱眉,却没有说什么,而是依言换好了衣服,推开了病房的门。
“走吧。”听到了病房门响动的扬头都没回,只是轻轻招呼了一声,就快步走在了前面,丝毫没有顾忌王小川的肚子上和腿上都有伤口,走不快。
王小川低着头,尽量跟在扬的身后,也没有抱怨什么。
出了医院不远,扬带着王小川拐上了一条小路,路两边都是低矮的灌木。雨不大,不撑伞也没什么,雨水的丝丝凉意,反而让这几日里心思不宁的王小川清醒了许多。这时他才意识到,自从住院以来,他就没在病房外面走动过。
“扬,咱们……”王小川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
扬却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到了就知道了,就在前面。”
小路的尽头是一片广场,此时已经被三三两两的人群占据。他们和王小川以及扬一样,都穿着黑色的正装。这些面孔,王小川多是有些印象的,前来的人以作战部的教授学生为主。
广场后,是一面铁艺的黑色大门,这扇门后的地方王小川只在乌拉诺斯的地图上看到过,它被标注为墓园。
果然,今天是来参加葬礼的。
不多时,三具灵柩自广场的另一端被抬了过来。灵柩上覆盖着绒布,绒布上绣着疯人大学的盾徽。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的,是疯人大学的校长,陈彦成。
“铛”……“铛”……“铛”……
随着沉闷的钟声响起,墓园的大门打开,众人缓步随在了三具灵柩后面,进入了墓园。
三个紧邻着的墓穴已经挖好,碑也已经被立了起来。王小川被扬领着,站到了前排的位置,能清晰地看到这三座墓碑上的字:为了人类尊严献出生命的英雄沉睡于此。
那三个人的名字,王小川没有丝毫的印象,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是在那场入侵事件中牺牲的执行人员。
“如果你选择继续留在疯人大学,这样的场景,你一定会再经历。”扬对王小川轻声说,“疯人大学,本质上是一个以学校为掩护的暴力机构。有战争就有死亡,有死亡就有离别。中间那座坟墓,将要埋葬的是你的师兄,我的学生。”
扬的话让王小川有些不舒服。那个人可能只不过是那天在包围圈里,匆匆见过一面,并未曾打过招呼。更可能连面都没有见过。但这样一个陌生人,确确实实和他存在着联系,一个和他存在着某种联系的人,今日今时,这样在他的眼前被安葬。
“一般情况下,我们会询问家人的意见。”扬继续说,“家人普遍不希望,他们的亲人被安葬在疯人大学里。所以,这个墓园里安葬的人,大多家庭关系十分简单,换句话说,像我一样,疯人大学就是他们的家。”
王小川微微点头。扬的话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今天被安葬在这里的只有三个人。在那些入侵者疯狂地临死反扑中,不应当只有这三个人不幸身死。
三具灵柩被稳稳地放在了墓穴里,陈彦成为每个墓穴撒了第一把土。
“Are-you-going-to-Scarborough-Fair?”
“Parsley,sage,rosemary-and-thyme。”
“Remember-me-to-one-who-lives-there,She-once-was-a-true-love-ofmin……”
在陈彦成撒下土的那一刻,悠扬的歌声从墓园的另一边传来。王小川侧过头看去,唱歌的是一群穿着疯人大学校服的年轻人,和他差不多年纪,应该也是疯人大学的学生。
“那是咱们学校的合唱团,是学生社团组织。”扬解释说,“一开始只是学生们自发用歌声为牺牲的人送别,后来就形成了疯人大学葬礼上固有的流程。”
王小川轻叹了一声,说:“作为一个暴力机构,在葬礼上唱这样的歌,你们不觉得讽刺吗?”
这首歌叫做《斯卡布罗集市》,流传甚广,就算不知道它名字的人,在听到它旋律的那一刻,也会升起熟悉的感觉。这本是一首英国民歌,诞生于中世纪,原作者是谁早已不可考,在流传中,它一直是一首爱情歌曲。
直到一九六七年,它作为电影《毕业生》的主题曲出现时,西蒙与加芬克尔为它重新编曲填词,才让它彻底发生了变化。在歌曲的第二、三、四段,都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声音,与主歌词重唱,将这首甜美的歌,变成了一首反战歌曲。
当时的美国人民正经历着越南战争的伤痛,这首讲述了一个,等待着自己永远不可能归来的爱人的女孩的歌曲,在一夜之间,响遍了美国的每一个角落。后来被传扬到了全世界。
“‘将军们命令麾下的士兵冲杀,为一个早已遗忘的理由而战。’”王小川轻轻念着,那个不太明显声音的歌词,“他们唱的确实是《毕业生》的版本。”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讽刺的。”扬微微摇头,“疯人大学确实是一个暴力机构没错,我们不畏惧战争。但是,我们也不渴望战争,我们是为了和平而战,为了人类的尊严而战。”
“我没看到。”王小川紧紧闭上眼睛,咬了咬牙,那带着呼呼风声的血流,似乎仍在他耳畔,“我只看到了毫无意义死亡,我只看到了莫名其妙的战斗,我只看到了……我杀了人。”
“没能在你刚入学的时候就陪在你身边,是我作为负责教授的失职。”扬也叹了口气,“我本应该教导你用一个更好的心态去面对突发的事件,我也有义务告诉你,我们究竟是为何而战。但这一个月缺失的时间,让我看到了,你身上特别难能可贵的品质。”
“是什么?”王小川问了一句。
“对于生命的尊重与敬畏。”扬轻轻将手搭在王小川的肩上,“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缺少对于生命的尊重与敬畏。很多人在杀人之后感到恐惧,并不是恐惧杀人这件事情本身,而是恐惧杀人这件事情可能给他带来的后果。这才有那么多罪犯,千方百计地尝试逃脱法律的制裁。”
王小川向旁边挪了一小步,挣开了扬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我们这样的人,和这个世界,总会有一些难以相处,心理多多少少有些问题。”扬放下手,揣在了裤兜里,“特别是了解了你童年、青少年时代的经历之后,我对这方面一直很担心,我是向你母亲作过承诺的。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这么说听着可能会有些怪异,”看王小川似乎没什么反应,扬就自顾自往下说,“在心理医生告诉我,我的学生,因为杀人而产生了心理上的问题,处理不当可能终生都无法上战场的时候,我内心的欣喜远远多于对你的担忧。一个不懂得敬畏生命的人,只能成为屠夫,只有你这样的人,才可能成为合格的战士与英雄。”
“英雄?”王小川的质问针对的是扬的措辞。
“没错,英雄。将这个世界的黑暗挡在所有普通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当然要被称为英雄。”扬侧过了头,“有些人想成为英雄,是因为他心怀着某种向往与光明,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但我们这样的人,做不了选择。要么生,要么死,要么将自己的身躯投向地狱,杀尽所有魔鬼,要么将自己的灵魂禁锢在黑渊,自此隔绝于光明。”
“没有中间选项吗?”王小川攥紧了拳头,“我现在又想做个普通人了。”
扬沉默了片刻,长长呼出一口气:“没有中间选项。我本不想提起这个话题,但是要知道,你父亲也曾想做个普通人。”
扬的手又一次抬了起来。这一次没有放在王小川的肩头,而是落在了他的头上,顺着头发生长的方向,缓缓抚向后脑。
这一次王小川没有闪避开。上一次感受这样宽厚有力的手掌抚摸自己的头顶,已然是儿时的记忆了。就一次,就这样一次。
这是一场充满仪式感,却简单至极的葬礼。
没有人为他们念悼词,没有神父、牧师以神的名义为他们祷告。在乌拉诺斯,神明是个笑话,绝不可用来玷污英勇牺牲的英灵/前来悼念的人们也都没有哭泣,也没有感慨。人们只是安静地看着曾经站在一起的战友、朋友,渐渐被土掩埋,成为墓园里一个简单的名字。
待合唱团又将《斯卡布罗集市》唱过一遍,三个执行人员的墓地也已经被填平。一个佝偻的老人走过来,将精致的花环放在了这些烈士的墓碑上,葬礼也就到此结束了。
在人群散去时,扬把手从王小川的头上拿了下来:“跟我走吧。”
“还要去哪儿?”王小川问了一声。
扬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了雪茄点燃:“带你去看看,我们究竟为何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