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绝大多数没有做到经济独立的在读大学生,把聚会的地点设在这里,怎么想都有点奢侈啊。”张同和揉了揉鼻子,仰头看着凤之梦大酒店的牌子感叹道。
“那又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没钱。”王小川耸了耸肩,“你跟没跟张叔说你现在三级了?你的津贴怕是比你爹底薪还要高哦。”
“没说,他是文职人员,并不隶属于作战部,保密等级不够。”张同和摇着头苦笑道,“我要是跟他说了,他绝对不会觉得没面子,说不得就要意忘形,得谁跟谁吹嘘自己的儿子如何如何。哎……”
“因为有这样的家庭环境你的性格才这么好的吧。”王小川话语中略有羡慕的味道。在八岁之前,他的家庭也挺圆满的。
“不,这得益于我有一颗强大的心脏。”张同和摇了摇头,“你可能想象不到,我爹当年为了激发我的血脉都干过什么蠢事……我那时候都怀疑我是不是他亲生的。”
“请务必不要怀疑这一点,”王小川说到这里也笑出了声,“你和张叔,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面印出来的,你如果能瘦下去,肯定跟张叔一模一样。”
“小爷我风华正茂,才没那么老呢……”
两个人说说笑笑走进了酒店,顺着布置在一楼的指示牌,来到了位于三楼的一间小宴会厅。这两人到的比较迟,推开门迎面扑来的已经是热络的气氛了。厅里挂着个挺显眼的横幅,上写着“三高中老梁文科二班第一届同学聚会”。
一个王小川叫不上名字却觉得面熟的男生眼睛尖,举着酒杯高声招呼着:“呦,咱们班的两位状元来了!快来快来,挨着老梁的位置给你们留着呢。”
老梁是他们的班主任,同学们聚会的时候非说要拉上一起。他们放假了,老梁自然也放假了,没矜持多久就被邀请了过来。这个有些谢顶精瘦中年男人笑着招呼:“咱们的两位文曲星,是贵人脚步迟,来坐吧。”同学们跟着起哄,张同和笑着跟他们打哈哈,王小川头上却是已经有汗滴下来了。
他曾参加作战部的酒会,也乐在其中,所以他并不是不喜欢这种环境,真正让王小川感到不舒服的是那一张张笑脸。
在王小川的印象中,这些面孔都是冷漠的,常夹带着异样的目光,那不是看待同类的目光,甚至不是看待人的目光。这些人望向他的时候,本应像是在注视着一个畸形的玩偶,让王小川偶尔怀疑自己只不过是生活在他们之中的一头类人猿,供他们观赏取乐的道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对了,高一开学不到一个星期的时候。王小川的回忆渐渐清晰,那时候有一场摸底考试,混班排考场。有一个初中时与他同班的同学,也考进了三高中,虽不在一个班,却在这场摸底考试的时候,与王小川他遇在了一个考场里。
这个人在撞见王小川之后,绘声绘色地向别人讲王小川是一个怎样的精神病——那些诡异的症状王小川自己都未曾得知。在对方的描述里,他变成了一个智商低下、茹毛饮血、动辄暴起伤人的野人,而非是一个有资格跟他们坐在同一间教室里面,接受教育的学生。
于是,话自那开始传开。等摸底考试结束之后,王小川就发现同学们看待他的目光发生了变化,就跟小学、初中的时候一样。他们对着他指指点点,他们背着他切切察察。他们不与他说话,非到不得已的时候也不过是叫他“那个谁”。他们也羞于认承与他在同一个班级上课,跟外人提起来的时候就说“我们班那个精神病”。
他当时“恢复”得很好,心理咨询和药物都已经停下了。事实上在很早以前,王小川就已经欺瞒过了大夫,让他们认为自己的妄想症已经被治愈了。后来王小川甚至怀念那些药物甜滋滋的味道,一度让他以为自己真的病了。
后来那个传他是个精神病的学生怎么样了?王小川又用力地回想了一下。
啊,想起来了。那家伙被张同和打掉了两颗门牙,鼻青脸肿好不狼狈。张同和为此收了个记过的处分,而张叔也配给了那个学生家里不少钱。再后来,田如云知道了这个事情,和张叔走得进了不少,每次从国外回来都会带给张同和一些伴手礼。
不对,思绪扯远了。为什么我会这么厌烦呢?王小川问自己。
想起来了,是因为那些笑脸。是因为那些曾经冰冷的面庞,现在洋溢着让人不安的笑。
大家现在都还在读书,还没到攀比房子车子票子的时候,却已经因为一场高考被分成了三六九等。
隔阂出现了。能够进入世界知名学府读书的王小川与张同和自然是第一等,而后便是那些985、211,再之后一本、二本、专科,甚至还有对自己去年的分数不满,复习一年之后又一次参加了高考的。
自然而然的,王小川和张同和成为了聚会的焦点。因为他们是这个班级里——乃至放眼全国——都当之无愧的状元。
但是又有别的隔阂被打破了,高中时代的糗事被拿出来重提,那些曾经有过一些龃龉的同学在一杯酒饮下之后,便能够勾肩搭背地笑,本不是特别熟络的同学,也会相对着寒暄。一切的断绝分明不过是在一年前而已,现在看起来却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所以,当有人把王小川面前的酒杯蓄满,高声说着“迟到的要罚三杯”的时候,王小川没感到特别意外。他只是干笑着问:“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气氛有些尴尬。还是曾做他们班主任的老梁出来解围:“小川你忘性真大。这是赵家斌呐,高三的时候他坐你后桌。”
“对,我叫赵家斌。”那个男生笑呵呵地点头,“别转移话题啊,迟到的罚酒。”
张同和很利落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自己动手斟满:“不就三杯吗?三十杯都没问题。再走一个。”
“好!”看着张同和又一次一口一杯,同学们都跟着鼓掌叫好。眼见着他要倒第三杯,赵家斌赶忙把张同和拦了下来,说:“爷们儿海量啊!可这是罚酒,你这个量,这么喝起不到处罚的效果。”
张同和把酒杯往桌上一撂:“成,你立个章。要我怎么喝?”
赵家斌从冰筒里面拔出一瓶“老雪”,“砰”一声起开瓶盖,递了过去:“一口干,怎么样?”
“得嘞,走着。”张同和来者不拒,一仰脖“顿顿顿顿”,真的一口气吹了一个干净。不少人都看愣了,更多人鼓掌叫好。
赵家斌趁着气氛热烈,把自己的酒杯倒满,在王小川面前的酒杯上碰了一下:“小川哥,该你了。我陪你走一个。”
王小川则像是刚回过神来,笑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你坐在我身后。喜欢往我背后贴写着‘我是神经病’什么的纸条。”
“嗨!闹着玩呗。”赵家斌也跟着笑,“那时候学习辛苦,也没什么娱乐,大家都这么闹,就图一个乐呵。我这儿给你赔个不是,你走一个我跟一个,我也自罚三杯,算是赔礼道歉了。”
王小川把酒杯端了起来,脸上笑意更浓:“这我可就要批评你了,你写的不对。‘神经病’特指周围神经疾病,是一种器质性病变。我不是神经病。‘精神病’才是严重的心理障碍,也可能是器质性病变导致,我是这个病才对。你写错了,不严谨,没有学术精神呐。”
所有同学,包括老梁,都被王小川这一番话逗笑了。赵家斌举着的酒差点因为他笑得幅度太大洒出去。只有张同和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淡,眼睛越睁越大。
“哎呀,小川哥,你太幽默!我先干为敬。”赵家斌笑够了,举杯一饮而尽。等他放下酒杯,看见王小川仍旧是端着自己的酒这么看着他,就挠了挠头:“小川哥,到你了。”
“是你说要跟我喝,我没说要跟你喝啊。”王小川的表情开始平复,对着赵家斌微微点头。
张同和连忙打圆场:“小川喝不了酒,这个罚酒,我代他喝。来来来,再给我开一瓶‘老雪’。”
“别介!胖哥儿,这件事情你不能代劳,你们俩又不是一对儿。”赵家斌也掉了脸,“小川哥,这是罚酒,你喝了才行。你要不喝,咱们这些老同学没法一起举杯,那可就是不给咱们这些同学面子了。”
“哇,那可太吓人了。”王小川轻轻甩开张同和拉着他胳膊的手,目光扫过在场的年轻人们,“这才大一,有复习的还没上大学呢,就学得这么社会了吗?我不喝就是不给你们面子,你们都这么认为啊?”
有些发现气氛不对的,就没应声,也有那些傻一点的,真的大声笑着说“是”。
“哦……这样啊。”王小川微笑着点点头,“你们的脸都在我这杯酒上,我不想喝,你们非要我喝。那你们不要脸,可就怪不得我了。”说着王小川把手臂伸直,倾斜杯口,手臂划了个弧线,满一杯酒全都倒在了桌上。
全场登时寂静无声。唯有起话说要罚酒的赵家斌脸上挂不住,把酒杯扽在了桌子上,指着王小川的鼻子狞声道:“王小川!你要干什么?”
王小川一脸茫然地松开手,任由酒杯砸在了一盘炒螃蟹上面,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把酒倒了,你看不见吗?哎呦喂,真可怜,这人生才刚开始吧,年纪轻轻就双目失明……心疼你。不过,加油!命运不会彻底抛弃你,我祝你早日战胜命运,以海伦·凯勒为标杆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