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王小川真的很难想象,原本年毛收益可以达到八百万美元的山口组,如今已经没落到了这个程度。曾经的辉煌已经成为了要写进历史书里的挽歌,而新一代的黑帮成员在逼视着老一辈的碌碌无为。
这毕竟是个和平的年代,即使说日本黑帮在法制和人治之间,找到了一条另类的折衷之路,然而这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存在被人不喜的事实。
曾几何时,或者说,在官方还没有明令禁止歌舞伎町举行年度“团拜”之前,黑帮成员会在每年的新年庆典开始之前,到自己地盘上的每一家商户去问好。他们集体出动,西装笔挺,文质彬彬。他们用最温柔的最礼貌的言语,和自己遇到的每一个人握手,并送去新年的问候。
如果不是左手缺失的一或两根手指,以及西装内衬华丽的浮世绘,以及从袖口,领口不经意间露出的传统纹身,似乎谁也想不到,这些竟是暴力团的成员。人们望向他们的目光杂揉着尊敬、恐惧、愤怒以及向往。无数还未认清暴力团有多残酷的男儿,以此为标杆,沉溺在有朝一日自己也将如此风光的幻想当中。
而又有谁能想到,这是日本黑帮最后的繁荣光景呢?
如今,曾号称拥兵四万的山口组,其中五十岁以上的成员,占全员的百分之四十以上,成员总数更是已经缩减到了全盛时期的四分之一。用山口组某六代组长的话来说就是:“好几个直参团体甚至连轮流看守本家停车场的人都没有。”
尤其是王小川现在正在看着的这一份,山口组的内部报纸。上篇刊登着一首杂俳。是这样写的:“比泄露情报更严重的,是漏尿。”作者是神户县的山口组成员,堀部隆一。
不错的,如今的黑帮简直成了老年社会活动中心。越来越多的人脱离社团,而年轻人也缺乏加入到其中的热情。毕竟这一世代早已是和平的世代,在这个时候加入暴力社团,很可能做到五十岁,仍然只是最底层的小弟。大家都有家要养,何必要做这么辛苦,却看不到未来的事呢?
“真想不到你们曾经居然是‘切指还债’‘剁手立誓’的日本黑帮。”王小川一边浏览者山口组的分支页面,一边吐槽。网页上最显著的几个汉字便是“麻药追放国土净化联盟”,这是山口组着重打理的分支网站,名字叫做“反毒·品,净化日本”。
“曾经靠着非法药物牟取暴利的组织,竟然在倡导反毒·品,实在是现实魔幻主义下的黑色幽默大型行为艺术。”王小川在言语之间丝毫没有给司忍留颜面的意思,“而且这个网页的访问量真是太可怜了,几乎没有什么人浏览。嘛,也对,这种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网页世纪风格,年轻人连想要打开的欲望都不会存在,看来你们山口组根本就没有计算机方面的人才。有的只是操作着DOS系统来写简单程序的老古董吧?”
“平田君,无论如何,我年长于你,请无论如何,给我留一些颜面吧。”司忍的脸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但是却又对王小川无可奈何。
王小川丢掉鼠标,拍打着司忍的脸,说:“我之前对你客气,是因为我亏欠于你的孙女。这种愧疚在你想让人对我使用武力的时候,就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了。筱田先生,请您认清自己是我俘虏的现实,不要在自取其辱了。”
司忍的老脸开始涨红,他猛然站起身,怒道:“平田君就不怕我稍待揭露你的身份,与你同归于尽吗?到时那些人可不会顾及我这个六代目的生死,你能敌得过那么多子弹吗?”
“我一定躲不过你属下那么多把枪的射击,但是我有百分百的自信,你绝对不会跟我抗争。”王小川笑着说,“毕竟你是一个为了续命,能相信那种最无稽的,最虚无缥缈的事物的废物啊。你已经老到了失去勇气的地步了,这不仅是生理的衰老,更是心理的残疾。你已经没有与我同归于尽的胆量了,不是吗?”
司忍的嘴唇蠕动了很久,最终只能是垂下头,愤恨地说:“平田君……请给我保留最后一丝为人的尊严吧。”
“哎……你从事这种工作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这种事呢?”王小川挠了挠头,“说实话,黑帮哎!你选择这种舔舐底层人民血肉过活的生存形式,应该就已经把所谓的尊严彻底打包扔进垃圾桶了。你现在跟我讨要你的尊严,莫非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吗?”
在王小川看来,这种东西是死上一百遍也不可惜的人渣,即使再怎样洗白,再怎样忏悔,也无法弥补他当初做下的罪孽。他应该得到审判,为了那一个个破碎的家庭,为了那一条条消逝的生命。
之所以王小川没动手杀他,那是因为王小川觉得自己并不是个惩罚者。把他国王的罪行完全揪出来并施以惩戒,是执法者的工作,他不能越俎代庖。虽然司忍有过威胁他生命安全的举动,但是他带来的威胁在王小川看来不值一提。
象征着山口组的“菱形代文”是由血肉和苦难造就的。即使他们从某种意义上维持了某个区域某方面的稳定,即使日本黑道开创出了被称为日本春晚的“红白对抗大赏”,但他们的罪孽不能被抵消。黑道就是黑道,这辈子都不可能洗白。除非自尽以后,转世投胎再来。然而樱花已经落尽,他们都错过了今年切腹最好的时机。不然的话,王小川不介意当司忍的介错人。
而司忍已经要崩溃了。在过去的五天里,王小川对他寸步不离。迫于生命的威胁,他仍要对外宣称这是自己新招募的贴身保镖,完全值得信任。这个寸步不离是什么概念,那就是上厕所、睡觉、洗澡,王小川都要跟在他的身边。让他难以通过任何手段逃离王小川对他的胁迫。
而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王小川随时可能开始的,对于山口组,对于他个人的侮辱和嘲讽。就像这个年轻人有无数的怒火,通过言辞,一股脑地宣泄到了他的身上。而更为致命之处在于,他清楚这个人说得都是实话。只是此前所有人,都不敢当着他的面这样讽刺而已。就连在监狱中的那段时光,狱警都对他十分客气。
好在这一切在今天都已经要结束了——等到了海上,一切就都结束了。
经此一事,司忍认清了自己所持有的力量。他不应该盲目地认为,拥有了一个绝佳的“席间刺客”照顾,他就能够藐视天下英雄。他在此之前甚至都不敢想象,会有人在那柄锋利的刀面前表现得如此自如,而那柄锋利的刀则毫无反抗的余地。
这世界太大了,大到曾经作为黑道皇帝的他,都只能看到冰山一角的程度。
这更让他觉得这个少年神秘,也更加笃定那枚指环有着非凡的力量,他仍旧贪婪。
就在这样尴尬的氛围中,一个黑西装轻轻叩门:“六代目大人,船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您需要更衣吗?”
司忍看了王小川一眼。王小川把报纸叠好,站起身整了整衬衫的领撑和袖口,套上了那件内里铺着浮世绘的黑西装。司忍点了点头,向门外说:“有平男帮我就好了,把车子发动吧。”
“是,六代目大人。”门外应了一声,脚步声渐远。司忍褪下和服,却见王小川已经将衬衫从衣柜里取出来吗,在他的身上比量。
“怎敢劳烦平田君动手。”司忍冷笑了一声。
王小川则表示这种程度的嘲讽不疼不痒,他扬着一张热情的笑脸,说:“再怎么说,平田真悲剧平男也是您的贴身保镖。由他给您更衣合乎规矩也贴和逻辑。还是说您更希望御美小姐来为您更衣呢?可惜,御美小姐打不过我呀。”
“哼。”司忍没再说什么,任由王小川帮他换好了衣服。但是他总有种感觉,感觉自己是王小川手里的特大号玩偶,而对方不过是在玩一场角色扮演的游戏,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这让他很不舒服,但他无力反抗。
他们到达东京湾港口的时候,是上午十点。阳光越来越刺眼,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海风微扬,是个出海的好日子。这游艇应王小川的要求,油箱很大,混合动力,太阳能电池板供给着船上的常规用电。
虽然这让这艘船注定不能开很快,但是这让它有了离开日本国土,到达邻近国家港口的能力。
这是一艘注册在墨西哥的船,到了公海以后,船上会悬挂墨西哥的国旗,执行墨西哥的法律。日本海警在没有明确证据的情况下无权登船检查,一切都那么完美。
在所有人看来,这不过是司忍找了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出海游玩。可能会钓钓鱼,顺便在船上烧烤。没人想到这是那个在日本国内没有合法身份的平田在出逃。
说实话,一切顺利到这个程度,那种瞌睡就有人给自己送枕头的程度,让王小川也感到意外。如果他顺手劫持的不是筱田百合,而司忍也没有觊觎自己手里的这枚神器指环的话,那么他现在应该还在日本国内苦苦挣扎,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被警察和不明势力追杀的日子。
当船驶到了公海,司忍忍不住向王小川询问:“现在咱们要去哪?”
王小川则是反问道:“船上的卫星通信装置还好用吗?”
司忍点了点头,王小川直接来到了船长室,驱离了除司忍和御美以外的所有人。他拨打了一个卫星电话的号码——直连学院本部的秘密电话。这个电话不会留下通信记录,由疯人大学的卫星单独负责。
“我是王小川,现在日本东侧海域,任务编号B-180946。”王小川说,“任务已经完成,已经离开日本领土,现在一艘于注册墨西哥的船上。请派人接应。”
王小川大概等待了两分钟,作战部本部的卫星就瞄准了这艘船。周卫平的声音从电话的另一端传来:“恭喜。但是你知不知道,船上有炸弹?”
“哦?”王小川瞟了司忍一眼,“真可惜……我本来以为他是聪明人。”
“你自己处理?”周卫平问。
“我自己处理。”王小川微微点头,“对了,回去之后我们还有帐要算。”
“我等着。”周卫平挂断了电话。
王小川转过身,对着司忍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你以为我会把小船放下去让你回去,驾着这艘船离开。你启动炸弹让葬身海底,你再组织人打捞戒指?真愚蠢,你本来可以活下去的。”
司忍先是瞪大了眼睛,转而笑了一声:“黑道男儿敢作敢当,你动手吧。”
王小川看向了拦在司忍面前的御美,皱着眉问:“你确定要帮他吗?”
御美坚定地点了点头。王小川又是一声叹息:“我真的,不想杀人。劳烦二位,一起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