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浪的病榻前现在只剩下张同和一个人，他的队友们先张同和一步来探望，此时已经离开。张同和很有耐心，他等到埃尔维斯小组的成员们离开之后，才进到病房里面。
张同和眯起眼睛打量着躺在病床上的云浪，一遍又一遍地看，似乎想要观察清楚每一个细节。云浪被张同和盯得发毛，就从床头的果篮里拽出一根香蕉，递过去：“学长……吃水果。”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提不起力气，一副病弱模样。张同和一扯嘴角，接过香蕉，十分缓慢地剥掉香蕉的皮，然后狠狠咬了一大口，仔细地咀嚼。这一幕让云浪无端觉得恐惧。
“钉子没事儿。”张同和把这一口香蕉咽下去之后才开口说话，“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伤到了肺，但是伤害程度不深，骨头也没被子弹碰到。”
“那就好，我听说了。”云浪仍旧是小声说。
“嗯。”张同和点了点头。既然王小川能第一时间知道云浪醒了，那么云浪知道钉子的手术很成功也就不足为奇。想必是小川一直再和埃尔维斯小组的人联系，相互确认对方小队伤员的情况。
“我没想到你这么强。”张同和叹了一声，挑起了一个新话题，“灵术·王权，如果我不是有幸经历了这种事情，我连知道这个灵术存在的资格都没有。这个灵术的资料，保密程度是A级。我其实很好奇你怎么没被招收进战略组。”
“我……到现在都迷迷糊糊的。”云浪小声解释着，“我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那段记忆很模糊，就像个梦一样。我……真的杀了很多人吗？”
“数百人，当时参与到对我们围剿的行动中的，所有成年人。”张同和再一次肯定了，云浪已经从别人那里的知道的事实。
“学长……我有点害怕。”云浪把自己的身子往后缩了一缩。他本来是靠在床头的，无路可退，一缩身子就钻进了被子里，看起来就像这个人凭白矮了一些，有些可笑。
张同和不但没有笑，神色反而更冰冷。他把香蕉皮掷到了垃圾桶里，摇了摇头：“杀人这种事情，早晚都要经历。我也杀过人，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也很狼狈。可像你这样，第一次杀人就做出这么大手笔的，我还是闻所未闻。你害怕也是可以理解的，我都害怕。我感觉如果当时不是埃尔维斯的魔法，正好准备完毕，你可能会开始杀我们。”
类似的对话，云浪在自己的队友那里已经经历过了一遍。他实在是对此没有什么印象，脑海中只留存了一些难以辨识的片段，和几幅惨烈的景象。唯一让云浪印象深刻的，是那种愤怒的感觉。
所有的理智都已经被它吞没了，只余下歇斯底里的疯狂。越回忆那种感觉，云浪就越觉得，如果是被这种强烈的情绪驱使着，做出什么，似乎都不会太奇怪。
这种感觉让云浪越发不安。想想他曾差点拧断自己队友和学长学姐们的脖子，这让他有些恐惧，毛骨悚然。尤其是张同和现在就坐在他身边，这使得他的愧疚感不断地摧残着他。
这间病房没有窗户，他看不到外面是不是已经黑了。他抬头去看墙上的钟，时针指在九的位置。昏迷让他暂时丧失了对时间的感觉，他不知道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他只能期望现在是晚上，这样张同和就不能在这里多留了，过一会儿护士应该就会过来赶人。
如果张同和能快点离开，说不定他会好受一点——稍微好受一点，程度特别有限。
“其实我挺能理解你的，”张同和轻轻叹了一声，从果篮里取出一个苹果开始削皮，“当时我也要失去理智了。我看到钉子中弹的那一刻，我真的绝望了，我的眼睛里都是血，满脑子都是火。你想想我多傻？罪业化身能抗住重火器的扫射吗？理论射速每分钟一千发，我能抗住多久？当时就地隐蔽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我做不到，我就想着给钉子报仇，别的什么也容不下了。你在失控的时候还能想到放过孩子，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连那些孩子都不想放过，他们也端着枪不是吗？”
云浪没有作声，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是怎么喜欢上钉子的？”张同和笑着问。
云浪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得一声响，讷讷地从喉咙里吐出几个音节：“啊……啊？”张同和问的不是“你喜欢钉子吗”，而是问“你是怎么喜欢上钉子的”。这两者完全是不一样的概念。能问出后面那句话，证明张同和已经知道了很多。云浪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他根本想不到自己的所有小动作都被风联社的诸位看在眼里，都知道他对钉子的小心思。除了钉子以及张同和以外，所有人都有所察觉。张同和没考虑过云浪会对自己的感情生活有威胁，钉子也不过是将云浪当作自己的师弟。她对这个师弟很照顾，师弟也对她好是理所当然的。这也许就是当局者迷。
“我说过我能理解你，我也能理解学校为什么不建议一个小组内的成员谈恋爱。”张同和说，“这件事情给我带来的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在极端情况下，保持理智对我们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肩负着拯救世界的责任，但是在面对心爱的姑娘的时候，拯救世界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们之所以愿意去守护这个世界，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我们爱的人。当我们所爱的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时候，可能在那一瞬间，责任的力量，就已经约束不住我们了——就像你做的那样。所以你是怎么喜欢上钉子的？”
“啊……师姐是在我最怂的时候出现的啊。”云浪被张同和这么一说，反而放松了很多，“当时刚发完榜，大家都在准备填志愿，我的成绩一直都挺一般的，高考反而发挥得不错，我想学历史啊，考研学考古什么的。毕竟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我爸妈都是考古专家，我想如果我也学了相关专业的话，总会和他们有点共同话题吧。但是我爷爷奶奶不同意啊。他们都只是神血携带者，也就普通人，并不了解神秘侧的世界。对于他们来说一年到头，在世界各地乱跑的父母，是他们的一块心病吧。在填报志愿的说明会上，我跟他们大吵了一架。当时政教处主任就在台上，看到我们吵了，就举着麦克风骂‘要吵出去吵’之类的话。我成了学校的笑话。”
“然后钉子出现了？”张同和问。
“对，然后师姐出现了。”云浪嘴角挂着笑意，“她乘着直升机直接降落在学校的操场上，两名黑朝特工跟着她风风火火地冲进了体育馆，也就是说明会的现场，当着所有毕业生、学生家长和全校老师的面，将疯人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塞到了我的手里。跟我说‘你不用再参加这种无聊的说明会了，全世界最好的大学已经向你发出邀请函，请你慎重考虑，疯人大学的大门只向你敞开一次’——这段话我到死都会记得的。”
“你喜欢的是被关注的感觉，而不是钉子本人，你喜欢的只是她带给你的虚荣感而已。”张同和皱紧了眉，“我不是很能理解……”
“不，学长你听我说。”云浪挣扎着把声调提高了一点点，但是听起来仍旧是那么虚弱，“我实在是没办法否认，我很迷恋这种打了所有人一耳光的感觉。但是我真的是喜欢安菲娅师姐啊！当时她那飒爽自信的样子，直接将我征服了，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拜倒在她的皮裤下。”
“这听起来有点变态，还有点恶心。”张同和说。
云浪微微点头：“我知道，我也感觉我的措辞有点恶心。”
“一见钟情？”
“不能自拔！”
“你知道她有男朋友吗？”
“当时她还没有，你们是在那天晚上确定的恋爱关系。”云浪赶紧说明自己暗恋的合法性，“在此之前师姐还请我吃了抹茶蛋糕，在地下街那里。她说她其实可以等到我晚上回家的时候再把通知书送来的，但是她实在是看不过我可怜的样子。她说她当时看到的，就像一只受尽了委屈的小猫咪。她说为了不让我哭出来，她才向盛州驻点的人借了直升机。”
“这些事为什么我都不知道？”张同和挠了挠头发。
“因为师姐说这是我们的秘密啊。”云浪脸上扬起笑意，“她说他不会把我丢人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就当作是秘密好了。”
“但是她现在是我女朋友。”张同和说，“圣诞节的时候她甚至愿意跟我回中国去见我的父母。”
“我知道，但是你们不是还没结婚吗？只要你们还没结婚，我们之间就是公平竞争。”云浪说，“就像是一场比赛，你占了先手。”
“你觉得钉子是这场比赛的奖品？”张同和问。
“不不不，师姐怎么可能是奖品呢？”云浪赶紧说，“师姐她是这场比赛的裁判，她可以判定某个人胜出，也可以让我们双双出局。我们也拥有随时离开这场竞赛的权力。竞赛的内容是讨得师姐的欢心，奖品是师姐的爱意啊学长。”
“但他现在爱得是我。”张同和强调道，“我才是她的男朋友，给我一个不打断你骨头的理由。”
“因为我现在还算个病号？”云浪摇摇头，“正是因为我知道她有男朋友，所以我才没有公开追求她。爱情是自私的，我说不出只要她幸福就好这种话。但是我能怎么办呢？只能是对她好啊。而且师姐不像是会轻易移情别恋的人，所以我只能等啊。”
张同和在这段时间已经把所有苹果的皮都削了个干净，并且成了小块，装在盘子里。他把盘子递给了云浪：“你想等到什么时候？”
云浪叉起一块苹果送进嘴里，含糊地说：“等到我对她失去感觉，也就是不再针对她分泌多巴胺。或者……或者等到你犯错，然后我趁虚而入。”
张同和嗤笑一声：“死心吧，你等不到这个机会的。”
云浪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会盯着你。”
张同和望了一眼墙上的钟，撑着膝盖站起来：“早点休息吧，等养好了伤，你还要面对很多审查和心理辅导一类的事情。我期待再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你。”
“和你抢女朋友吗？”云浪笑着问。
“啊啊啊……”张同和一边向门口走着一边无所谓地挥手，“你根本不了解钉子，还差得远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