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曦。
七皇子府。寂静无声,空气里笼罩的全是压抑的气氛。在城东郊风轻芜的行宫折腾了大半夜的云深,在回到蓝府染月苑略歇了歇脚之后,便拎着两坛子上好的桃花酿来七皇子府了。
论起和七皇子宁子恪的交情,其实也不过是他是上官曦明的至交,和她见过几面,而她救过他一命,对他的人品甚是欣赏罢了。
可有些人,初初见面,就已经注定是朋友。就像有些人,即使还没见面,就已经注定是敌人了一般道理。
云深叩开壹若殿的门,给她开门的正是七皇子宁子恪。
云深笑笑,将手中的两坛酒晃了晃:“早,七皇子。”
宁子恪只穿了一件软袍,清瘦的模样,脸色依旧是苍白。对着云深笑了笑:“是够早的。这么早就拎着酒来,这是要喝酒吗?”
“怎么,不欢迎啊?”
云深一头钻进房中,将酒搁在桌上,回头瞧着宁子恪。宁子恪无奈地笑笑,“怎敢不欢迎?只是,这喝酒也太早了些吧?”
“喝酒哪有论早晚的?想喝就喝呗。让厨房弄两个下酒菜来吧,太早,我没买着下酒菜。”
宁子恪看看尚是灰蒙蒙的天,耸耸肩,招呼了一声在一旁厢房的贴身侍卫:“顾简,去做几个下酒的小菜。”
厢房里探出颗毛茸茸的脑袋,一只手揉着惺忪睡眼,声音里还带着睡意:“殿下?下酒菜?现在?”
“哪那么多废话,让你去你就去呗。”云深的声音自房间里传出来,顾简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属下这就去!请蓝二小姐稍等片刻。”
果然只是片刻,壹若殿的小厨房便飘出来菜香。又过片刻,顾简便端了几碟小菜送到了云深面前。
云深吸了一口气,“嗯,不错,有点意思。手艺不错。”拿起酒杯,斟了两杯酒,一杯推给七皇子,一杯留给自己,道:“七皇子赏个光,陪我喝两杯。”
宁子恪在她对面坐下,“不胜荣幸。”将那杯酒往面前端了端,“可是,喝酒总得有名目吧?”
“喝酒还要什么名目?想喝就喝喽。”看着宁子恪一双眸子凝视着她,她谎撒不下去了:“朋友一场,你行将就木,来送送你喽。”
宁子恪淡然一笑,并没有将死的悲凉写在脸上,反倒一笑:“多谢。人生到最后能得一个人如此相送,死也无憾了。”
“举手之劳,你也不用太感激我。横竖是我想喝酒了,找不到人陪我喝罢了。”举起酒杯,刚端至唇边,又问:“你的身体,喝酒应该没问题吧?”
宁子恪笑道:“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今天死和明天死,有什么分别么?”
云深豪气地和他碰杯,一饮而尽,咂吧咂吧嘴,道:“就喜欢你这种看开生死的豁达样子。来来来,再敬你一杯。”
宁子恪喝酒亦是十分爽利,一杯酒下肚,道:“看开谈不上,不过就是无奈罢了。”云深给他斟上第二杯酒,他照单喝下,烈酒下肚,神情就有些萎顿:“其实,我活着的这些年,日日被病痛折磨,并没有真正快活过几日,也就谈不上什么留恋。生与死,不过是长痛与短痛的区别。”
云深道:“许多年前,我认识的一个人,她被最亲近的人害死了。临死前,我曾问她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猜她说什么?”
“说了什么?”宁子恪凝望着她。
她啜了一口酒,眼睛里不知怎的就有泪花闪烁,“她说,并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因为心愿这种东西,如果能看见它实现,那有就有吧,如果看不见它实现,那要心愿还有什么意义呢?”
宁子恪淡淡抿了抿唇角:“说的不错。”
“我又问她,那你还有没有什么遗憾?”
“那她又是怎么说的呢?”宁子恪望着她。
“她说,遗憾吗?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人死万事皆空,仇也罢,恨也罢,带都带不走了,干嘛还要让它们诛一次心呢?”
“你的朋友挺豁达的。”宁子恪道。
云深端着杯子敬他,眼眶里那颗泪花忍了又忍,始终没让它掉下来,自嘲般一笑:“豁达吗?其实,不过是和七皇子你一样,无奈罢了。那么多想要做的事都不能去做了,怎能不遗憾?怎能甘心?可是你有什么办法呢?命运就是那样的,无论你怎样做,都无法逆转它。”
宁子恪主动给她斟满一杯酒,同她干杯:“敬你的朋友一杯。”
云深笑笑,就着终于忍不住的泪花,把酒喝下,嘴角带着笑,眼中又涌出泪:“最后,我问她,如果给你个活下去的机会,但前题是,你将不再是你自己,你的人生也不再是你的人生,你所认识的人、熟悉的人,也都将变成陌生人,你愿不愿意活下去呢?”
宁子恪一瞬不瞬望着她,等着她的回答。她笑着:“你给我再倒一杯酒,我就告诉你答案。”
宁子恪就给她倒了一杯酒。她一口饮下,却没有告诉他答案,反问他道:“如果给你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七皇子,你愿不愿意继续活下去呢?”
宁子恪没有回答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悲,亦无喜,甚而连微表情都没有一下。云深给他斟上一杯酒,他喝了,反问云深:“今日你为何而来?是来做说客的吗?”
云深一笑:“你把我想成救世的菩萨了吗?你瞧我是那种人吗?”
宁子恪摇摇头。
云深继续道:“七皇子,咱们的交情,也没有那么深吧?你别多想了,我来,就纯粹是想找个人喝酒而已。至于今天同你说的话,也纯粹是一时感慨而已。每个人都有他的命数,我这个人,除了治病救人,从来不想去改变别人的命数。也没那个能耐去改变。”
宁子恪望着她:“治病救人,也未尝不是在改变别人的命数。”
云深回望他一眼,没有反驳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浅淡一笑,斟满两杯酒,道:“喝酒吧。人生能有几回醉。”
宁子恪看着眼前酒杯,清澈的酒,不带一点浊色,是最上等的酒。这酒入口也着实烈。
云深道:“这个酒是我师兄从云雪山上带来的,我们师徒三人一起酿的桃花酿,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吧?”
宁子恪道:“是我迄今喝过的最好的酒。宫里的贡酒也不及这个。”
云深又道:“我昨晚和风轻芜打了一架,虽没受什么伤,但也没沾什么便宜。”
宁子恪脸色仍是极淡:“风轻芜不是什么好惹的人。你以后还是少去招惹她的好……”摇摇头,叹了一声:“算了,就当我没说过这句话,有些人,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开的。”
云深倒是从善如流:“我会尽量不去招惹她的。”话外之意能不能避得开她就说不了算了。
桃花酿果然是烈酒,两坛酒不过两刻钟的时间,便被两人如数灌下,宁子恪苍白的脸上略微见了淡红,云深也有些拿不稳酒杯。兜兜转转,云深又将话题扯回到宁子恪没回答的那个问题上:“七皇子,宁子恪,你还没回答我,如果你可以有机会活下去,愿不愿意活下去呢?”
宁子恪一字一句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云深朝他竖起大拇指,“以前只当七皇子是个豁达潇洒之人,没想到也是个烈性的。”
她嘴角翘了翘,极浅的一个弧度,说的却是醉话:“我想活下去。之前失去的,就算换一种方式,我也想夺回来。”
宁子恪深深凝视她,她大着舌头补了一句:“这是我那个朋友的答案。”
宁子恪望着她。她脸颊绯红,双眸已经睁不开,长长的睫毛顺从地贴在眼睑上,一颤一颤的,仿佛不大安稳的蝴蝶。她确实美极。就算不妆容都是倾国之姿。可她自己不晓得,大多男人都是视觉动物,她这个样子,实在要人命。
宁子恪叹了一声。不管她所为何来,也不管她说的那个朋友是不是真的存在,她的好意,他心领了。只是,他担忧她这种外冷内热的性子,终有一天会吃亏。
不过,好在,她身边有了阿曦。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护得了她,那也只能是非阿曦莫属了。
也只有阿曦能配得上她了。
阿曦阿曦。既有他阿曦,又何苦再让他认识她?命运真是不公,让他死也不能瞑目。
顾简急匆匆进来,将他从沉思中拉回到现实,“怎么了?”他蹙眉。
“殿下,出大事了。”顾简面有难色地望了望云深,云深呼吸绵长丝毫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宁子恪眉蹙得愈深:“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说!”
“宫里传出消息,说要将蓝二小姐浸猪笼,人已经带去清河了。”他又疑惑地打量一眼云深,“可是,蓝二小姐在这里,殿下,那宫里那位?”
宁子恪倒没有那么紧张了,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略有些摇晃,道:“想来是她找人装扮成她留在皇宫代替她的。走吧,去看看。”
顾简再看一眼云深,道:“那,蓝二小姐怎么办?要不要把她……抱床上去?”
宁子恪瞧她一眼,淡淡道:“让她就在这里睡会儿吧。”
阿曦的女人,哪个敢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