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竺蜻伺候云深沐浴,同她聊起近日在山下听到的传闻。云深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往身上撩水,边意兴阑珊地听着。不过都是些战况,且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其真实度实在不乐观。
传闻里说,宁子文三十万军队北下,过了扶吉河,直逼蓝月戎州城。
传闻说,蓝月皇帝上官月明率军回援,路上遇到不知是哪路人马,双方打得甚为激烈,至今还在僵持,未见胜负。
传闻还说,上官曦明在平云城以二十万军队抵御宁子文的三十万军队,虽是以少打多,但却打了个势均力敌,将宁子文的三十万人马困在了平云。
传闻还说,上官曦明得罪了媳妇,把他的媳妇蓝大帅气跑了,日日愁得借酒浇愁,连边幅都不大收拾了。
……所有的传闻里,唯他俩这一则传闻带点粉红颜色,是战火中难得的亮点。
传闻有多少真多少假,又掺杂了多少百姓们的臆测,云深懒得探究。竺蜻讲得多了,她便听烦了,将她赶出了房间。
次日她便背上小包袱,回了阔别已久的云雪山。
一年四季白雪皑皑的云雪山,此时也不例外。山还是那座山,千万年伫立于此,造化茫茫,连山脚下的河都不知干枯了多少回,它却不曾改变。
积雪尚未完全融化,又下新的,一年一轮回,山顶始终是白的。
桃林也是一年四季开花的,因是师父云雪真人以阵法控制,结不出桃子,也没有枯萎。守着一片桃林,想吃个桃子,还得去山下买。
相比于造化轮回,这种逆天的行为其实她一开始是反对的来着,但后来一想,她的世界里都有什么转基因,什么反季节果蔬,她师父不过是想一年四季赏个桃花附庸个风雅,也不算什么有伤风化有悖伦常的大事了。
竺陵竺蜻被雄伟的高山征服,心中不忿,起了征服高山之意,做伴去爬云雪山的最高峰了。云深则在半山腰拐进了桃林。顺带地将墨予支去山下打野味了。
那首很有名的诗怎么说的来着?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应情应景,堪为她眼下写照。桃花依旧是从前的桃花,桃林的人却已经面目全非。
唔,倒是那个白胡子白发的老头儿依旧是从前的老头儿。师徒二人一见面,她还未正正经经弯腰屈膝行个大礼问个安,她师父云雪真人便远远嘟囔着走过来,“我当是哪位贵客莅临呢!原来是叱咤风云名冠天下的蓝云深蓝大元帅呀!啧啧啧,真真是稀客。”
一下子时光仿佛倒流,她眼前仍是从前宁静祥和的时光。大眼睛一扑簌,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人往白胡子老头儿怀里一扎,哭声震得桃花簌簌,“师父,您怎么嘴还这么碎呀。”
云雪真人气得将她往外扒拉,她却似狗皮膏药似的扒拉不开,越扒拉越往上贴,边贴边念:“师父,这几年您身体可还好?呜……摸着肉还是那么多,都告诉您老人家要少吃肉多吃菜,小心得三高,就是不听。这几年没少去山底下打兔子什么的小动物吧?”
云雪真人被逼得没法子,节节败退,直退到桃林外的石头屋子前。她数落仍未停:“下山好几年,也不见您老人家去看看徒儿,听说您去和佛暛大师论过道,去和那什么大师切磋过剑术,还去兰城听名妓李婉婉唱了一个月的曲儿,怎么就不见您去看一眼徒儿呀?”
云雪真人怒回:“你们这一对不孝徒儿不说回来看看我老人家,还怪我老人家不去看你们?再者,你们干的那些个满门抄斩都不为过的事情,我老人家躲都躲不及,是傻逗了要往前凑?”
“我们干的事好,难道不是您老人家教的好?”云深原单怼回。
云雪真人恼羞成怒,往日惩罚他们师兄妹的桃木棍子从石屋子后头寻了出来,抄在了手上,照着云深就抡了过来。
云深被逼得蹿上房,左躲右闪,云雪真人边追边念叨:“臭丫头,师父教会你武功,教会你学问,就是让你来气师父的吗?今天倒要看看你能躲天涯海角去!”
师徒俩你追我赶大半晌,从石屋子追到桃林,从桃林追到山下,从山下又追回石屋子,都累得一身汗,才消停下来,云深贴着石屋子墙角站立,气喘吁吁:“师父,不玩了。您老人家体力好,徒儿不及您。”
云雪真人也气喘吁吁,双手扶腰,“连武功都荒废了,你真是欠打。”
云深噘嘴:“好歹,您老人家也没追上我呀。”
云雪真人气怒,从地上抄起棍子就打上来。云深这次却没有躲,后背转给师父,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棍。
云雪真人没料到她竟没躲,这棍子使了些力气,打得云深龇牙咧嘴。老头儿扔了棍子赶紧来看,“臭丫头,你为什么不躲?打了哪里?打坏了没有?”
云深红着眼圈,敛了方才的油头滑脑,伸手环抱住云雪真人,哽咽道:“师父,徒儿想您了。”
她师父最消受不了她这一招,被她招得老泪纵横:“臭丫头,师父也想你们,可你们哪里有功夫顾念我老人家?”
桃林里一株最高大的桃树上,亭亭玉立了位如花似玉的人,咧着嘴瞧着这一出师徒斗法的好戏。如花似玉的人手上还提了两只挣扎的灰兔。
云深嘟囔:“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云雪真人忽然想起什么,推开她,问道:“现在外面的世界都打成一锅粥了,你怎么还有闲工夫回来看我老人家?难道是如传闻中说的,上官曦明那个臭小子把你气跑了?”
她脸上蒙上层阴影,唇角亦抿起来,声音像桃林的落花般缥缈:“不是他把我气跑了,是我不知该怎样面对他。”
云雪真人瞧着她那伤心欲绝的样儿,恼得摆摆手,嘟囔道:“我老头子一生没娶过妻生过子,不懂你们小年轻那些情情爱爱的,也不知该从何劝起。依我看,准是你又死脑筋想不开。有些事情,想不开就不去想吧,你在山上住几天,早早下山去。还是那句话,该面对的事,迟早是要面对,做缩头乌龟可不是咱们云雪山门的做派。”
墨予附和:“嗯,你有时候真的很爱做缩头乌龟。”
云深轻轻“嗯”了一声。转过手对着墨予就是一拳。墨予被打出石屋子。
这一次,她虽也有想不通的地方,但终归是上官曦明比她更执拗。她瞧不得他伤神的样子,才逃遁出来。一则,给彼此一些时间,一则,她也想好好思考一些事情。
她在山上住了几十日,每天陪着师父云雪真人赏花喝酒,练剑斗气。偶尔也会和师父手谈几局。
她师父是个臭棋篓子,棋艺不高,却偏爱下两盘。她横竖无事,陪陪他消遣一下也算一桩孝顺事。
她师父借机开导她:“棋之道与处世之道其实有互通之处,都应攻防兼备、顾全大局,但两者又有不同之处,下棋用的是脑子,处世除了用脑子,也还需用心。譬如你和你的师兄,你师兄这个人,面上看着挺和气的一个人,心思却重,也爱记仇,但心地很好,你晓得他的优点,也晓得他的缺点,就该学会扬其长避其短,既然早就打算让他执掌江山,就得辅佐好他才是。”
她笑话她师父:“嗯,攻防兼备,顾全大局。师父,你好歹顾一顾你的炮,就要被我的车吃掉了。”
云雪真人急得要悔棋,她便宰相肚里能撑船,容他悔一次,他悔了一步,她又笑:“师父,将。”
有时他又会拿她和上官曦明的事开导她:“上官曦明那个臭小子,我从前见他就不喜欢他。心眼太多,几岁的时候就能耍着大人玩。可既然你已经背着师父嫁给他……”说到这里就憋屈得跟什么似的,埋怨的眼神望着她:“嫁就嫁了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人就得做好为人妻子的本分,动不动就往娘家跑,这算怎么个事?”
墨予又附和:“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她一枚棋子飞过去,打得墨予抱头鼠窜。她却撇嘴:“我娘早就死了。哪来的娘家?”
她师父拿象棋打她脑袋,气得脸都变形:“我是你的师父,这里是你自小的家,怎么就不能称作娘家?”
云雪山多的是玉石,连象棋都是玉石做成,打在头上生疼,她捂着脑袋满地跳,告饶:“是娘家,是娘家还不行吗?”
这种吵吵闹闹又满是欢笑的日子,却终不能长久。她师父说得对,有些事总该去面对的。
她心里明白这个道理,却迟迟不愿意下山。
有时候,脑子里事情绞作一团,绞得她脑子疼,她会到后山悬崖上坐一坐。
这是她从前想不通事情的时候就爱来的地方。
这几日坐在峭壁上的石板上,想着想着就会想起她被逼下山那一日的情景。
一切的不幸和幸福,都源于那一日。
一日,她脑门又想的疼,一时想不开,就站在峭壁上,眼一闭,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