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文离开戎州的这段时间,上官月明自然是以势如破竹般的速度攻陷了没有主将坐镇的戎州,占了戎州。
占取戎州之后,将小皇帝风笠废去,将他安排在从前的太子府上居住,给他挂了个笠王的闲名。封了风轻芜为王,做了仓泽史上第一个女王,仍在从前的公主府居住。
风轻芜与风笠淡然接受了这一切。风轻芜助他平息百姓心中的惶恐,助他招降仓泽旧部,不出几十日,仓泽算是初定。
再活一场,犹如新生,从前那些恩怨,从前那些缠身的欲望,都譬如昨日死。她记得那晚蓝云深给她治伤的时候,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一个女子被她深爱着的丈夫推下万丈深渊,女子死后,魂魄到了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阴差阳错附到了另一个死去的女孩子身上。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生,再也报不了的仇,纠缠于心头的怨与恨,无处安放的心,这些却都抵不过接踵而至的新人生的麻烦,女子连个适应的时间都没有,就又要为着新的人生奔波了。
蓝云深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她那种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都嫌不够,却能停下脚步来劝解她,她其实是挺意外的。她讲的故事,她也听进去了。
蓝云深问她,如果可以活下去,如果可以为这片遍布疮痍的苍茫大地做点事,你是不是应该义不容辞去做呢?
她回答,然。
于是,她就随上官月明的军队打进了她的母国仓泽,做了他手下一位女王。虽然上官月明还未称帝,她觉得称帝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个时间,应该是蓝云深回到仓泽的时候吧。她想。
云深诸人一路行来,不断有来自平云城的消息送到她手上。
他们还未出皇宫的大门,老皇帝就驾崩,驾崩前,除了云深离开时那一句传位于她的话,再未留下只言片语。这句话他的皇子公主和诸位妃嫔们都听得清楚。
但,如何能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继承大统?妃嫔们也是不乐意的。何况——那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在帝寝殿干的那些事,想想就叫人害怕,大约会成为她们一辈子的梦魇。
幸好,那女子也是不大想登上帝位的。幸好那女子离开了。
她们并不能理解有遗诏在身的云深为何离去。她们不知道,皇帝虽然死了,靖国朝堂上那些盘根错节树大根深的势力并没有死。那些势力平时隐在水面之下,寻常人并不能看出来,关键时候却能似洪水猛兽般将人吞噬。
她们不知道,宁子文既然能悄无声息拿下仓泽,势必也会在平云经营了自己的势力。她们也不知道,宁子恪表面上温文,又病了那许多年,暗中却培植了极大的势力。
不是没有胜算的事,云深不会冒险,而是,她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给平云添一场灭顶之灾。
宁子恪与宁子文,两两相对,都没有立即亮出底牌来。皇帝驾崩,操持大殡事宜为重。兄弟两人皆是城府深不见底且自制的人,自然是晓得该怎样做。
典丧官由礼部的人出任,是个极妥贴的老官员。当下,典丧官按礼行事,组织满宫上至皇后下至宫婢太监一律丧服加身,哭踊如礼。然后下仆告全国,上至三公列侯,下至各级官员及平民,按级别该进宫哭丧的进宫哭丧,身份地位不够级别的在家里伏哭以尽哀思。
一时间全国上下一片缟素,一片哭声。
自然,还有各路英雄枭雄们趁此机会各展本事,能攻城的攻城,能掠地的掠地。
宁子恪与宁子文一边守灵治丧,一边疲于应付各方势力。
七七四十九天,小殓大殓吊丧到出殡,一应礼制进行下来,最终算是顺利葬入皇陵。
皇陵还是那个被云深挖空了的皇陵,宁子恪连另择他处的打算都没有。他父皇睡在那样深的一个大洞上面,他亦未想过若有一天支撑棺椁的那块不算厚的石板万一支撑不住怎么办。
就那样表面风光无限实际却草率无比地葬了。
云深到戎州城那一天,正好是宁千锋下葬那一天。宁子珏对着平云的方向遥拜,三叩九拜二十四叩首,一套大礼行下来,算是尽了做儿子的本分。
云深坐在绿柳成荫的戎河边,什么也没做。
上官曦明陪她坐了整整一个早上,直到日上三竿,她忽然站起来,说了一句:“该让师兄登基为帝了。”
上官曦明半个字没多说,去帮她准备一应礼制。
其实风轻芜早料到有这一天,已暗中准备了多日,登基需要的各种物事已备的差不多。
云深入宫,将一袭金黄帝服呈在上官月明的面前,屈膝半跪,清泠泠的声音似初春天气里的雪,暖中带寒:“请师兄登基称帝,号令天下。”
上官月明凝视她良久,没有接那一身帝服,声音冷寒:“天下不平,何以为帝?”
她说:“名正了才能言顺,师兄登基为帝,才能名正言顺地治国平天下。”
上官月明从未有过的冷肃,望住她冷丽的眸子,冷丽的脸,道:“为什么,不是你来坐这个位置?你才是最名正言顺的那个人。”
她眉眼未动:“我只是个女子,不适合那个位置。况我已经嫁给阿曦,将来是要随他回不姜的。所以,最合适的人,非师兄莫属。”
“如果我不肯呢?”
“师兄能眼睁睁看着天下无主,百姓依旧于水深火热之中?”
上官月明依旧冷冷望住她的眼睛:“天下百姓,与我何干?”
她嘴唇蠕了蠕,眸子里多了些疑惑,话语却仍是坚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怎的就与师兄无关?况,一路走来这些年,师兄又何尝没有培植自己的势力?私募自己的兵马?不为天下计,师兄做那些又是为的什么?不为天下计,师兄从扶吉河一路打到戎州城,又是为的什么?”
当着允曳的面,当着一众将士的面,当着上官曦明的面,上官月明的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为的,不过是一个你。蓝云深,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她自然知道。但上官月明当着她夫君上官曦明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她始料未及。
她沉默了良久,思绪乱到无法理清。一旁的上官曦明只是冷冷瞧着,既没有表现出怒气,也没有表现出醋意。她知道他身为帝王,一向都不是个喜怒形于外的人。眼前的表象并不能表现出他内心的想法。
摸不透他的想法才让人慌乱。至于上官月明的想法,她其实打心眼里并没有太在意。
良久,她淡声道:“师兄,我已经是有夫之妇,对于师兄的深情,只能相负了。师兄,对不起。但我觉得,这和登基之事没什么关系。”
上官月明旁若无人地注视着她,“没有你,这王位有什么稀罕?”
云深终于蹙起眉头:“师兄说这话,就不怕寒了诸位将士的心吗?他们都是跟你一路刀光剑影血雨纷飞里拼杀过来的,他们信任你,你这样能担得起他们的信任吗?”
“蓝云深,难道你不记得,在冰封的扶吉河畔,是你将我推上了反叛之路的。你是如何逼我的?你是如何以你的血肉之躯逼我的?别告诉我,你已经忘记了。”
他逼近她,眸光近乎是森冷的,连语气都是森冷的:“蓝云深,我到今天才想明白,你从上云雪山起,就画下一张宏伟蓝图,图上是整个天下。你将所有人都当成是你的棋子,而我,不知道是幸甚还是不幸,成了你手中分量最重的那颗棋子,是替你坐拥天下的人!”他讥笑:“上官曦明,你是不姜帝王又如何?还不是和别人一样,也是她实现她理想的棋子!”
上官曦明终于出声,声音却很淡:“那又如何?”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她想怎么玩,由着她就是。我上官曦明玩得起。”
云深半跪着的膝盖不知道是不是跪得太久了,摇晃了一下,整个人摇摇欲坠,上官曦明和上官月明却都没有打算出手扶一下。她跌坐在地上。
她想起举旗造反那一日,他说的那些话。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倾国相送?扫尽天下?还靖国一个清平世界?有何不可?你要的,我都给。我有的,都给你。我没有的,拼命挣给你。”
她那时只顾着发疯,并没细细品味他的那些话。如今想来,却是字字诛心。
今日不过是换了另一种说法。看似玩世不恭,却比那一日说的更让人心生惧意。
惧意。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大概便是如此了。
云深撑着地站起身来。膝盖确实因为跪得久了,有些疼,她弯腰揉了揉膝盖。直起身来时,手中已经握了她的绿漪剑,在允曳和其他人的惊呼声里,绿漪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下,将上官月明胸前衣裳划破一大片。
上官曦明冷冷看着。
上官月明也冷冷看着。
云深一把抓住了上官月明破碎的衣裳,一拉一扯,露出他一片肌肤来。
心口的上方,一个形状奇怪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