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里,那说书的先生手执一扇正说得眉飞色舞,底下条凳上坐满了人,袖着手探着头,听得津津有味。
“裴忠廷就地一滚现出原型,竟是个高八丈宽八丈的怪物!上神点指说与众人,‘尔等都被这妖畜骗了!如今可瞧得清楚?’那妖畜还欲挣扎,跃起身来直冲上神扑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平地一道金光直冲天庭,上神手持板斧立于万丈光芒之中,手指妖畜,圆睁双目,大喝一声‘呔!你这妖孽还不快快受死’!言罢抡起双斧照头劈下,那孽畜哀号一声,就地化为血水,烟消云散!”
醒木摔下,众人一片叫好之声。
角落里一个青年男子正趴着睡觉,被这一声醒木一片叫好扰了清梦,迷迷糊糊得抬起头来,正听见那说书的道:“此乃敝人当年游历京中时亲眼所见,那上神真真切切是顶天立地满身金光!”
“您真见着了?”底下有人问。
“那还有假?!”说书先生捋了捋胡子,“不单见着了上神,还瞧见了圣上带兵入京!国师周不措可知道?”
“知道知道。”
“周不措见我颇具慧根,还想要收我为徒呢,被我给婉拒了。”
底下一片哄笑的声音,说书先生也不以为意,展开扇子呼呼地扇起来。那青年人撇撇嘴,撑着桌子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到柜台前,拍在桌上几钱碎银,“给我拿坛酒。”
拎着酒出了门,外面日头正高,晃得人睁不开眼。
又到夏天了?这是过了多少年了?他有点算不清楚了。
“黄仙!”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来。他闻声看去,见到喊他的人后却是一言不发转头便走。玉娘快步的追上他伸手去拽他的袖子,被他扬手躲开了。
“你要躲到什么时候去?”日头下,玉娘脸色微红,蹙着柳眉问他。
“你怎么又找来了?”黄仙显得有些不耐烦,看也不看玉娘,拎着酒坛子继续往前走。
玉娘追在他身后,“你又喝成这样,就不怕光天化日的现了原形。”
“与你有什么关系。”
玉娘不依不饶的拽住他,“怎么与我没关系!”她抢过黄仙手里的酒坛子扔到一边,瞪了黄仙一会儿,见他一副不胜其烦的样子便又放软了声音,“当年的事要怪得怪我,要不是我抢了你的内丹,你就不会被玄武控制,也就不会……”
“别提当年的事!”黄仙硬邦邦的扔下一句。
“我是可以不提,可我不提,你心里总也过不去,这事什么时候算是个头!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
“我这个样子很烦人是不是?”黄仙对她惨淡淡地一笑,“既然嫌烦就别来找我,别看见我,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你从前怎么过现在就怎么过,不行吗?”
玉娘把他拽进一旁安静的巷子里,“黄仙,我们好好聊聊不可以吗?”
“没什么可聊的。”黄仙背抵着墙壁,低头看着地面。
那年在鉴天阁,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是满目的狼藉,看见了死去的蒋芸,看见了犹如灵魂离体般的白爷。他的手里仍拿着一柄短刀,刀刃所对的那个中年人,几乎已经被他割穿了喉咙。
他都明白了。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帮助朋友,到头来却是他把朋友给害了。那时要不是玉娘死命拦着他,他早就一掌击碎了自己的内丹。
那时没死成,现在反倒没了勇气。
可他又不想好好的活着,总觉得自己好好活着对不起蒋芸,也对不起白爷。
“我追着你这么多年,每次找到你你就跑,找到一次你跑一次,你就不想知道我找你要干什么吗?”玉娘问他。
“不想知道。”
玉娘一噎,不禁咬了咬牙。她叉着腰看了看两旁,片刻忽然发起狠来,“老娘受够了!你不想知道也得知道!”说完她一拳捣在了黄仙的肚子上。
黄仙闷哼一声,吃痛弯下腰去。玉娘又叉起他的脖子将他按抵在墙上,还不等黄仙问出一个干什么,她便踮起脚来狠狠地亲到了他的嘴上,另一只手在他丹田一压。
等听到黄仙干呕了一声,玉娘便退开了。
她抹抹嘴,啐了一声,“行了!欠你的内丹还给你了!现在,玄武已经死了,蒋芸也已经不在了,白公子回去了天庭。”她指了指自己,“你能找的只有我了!你不是过不去吗?来,你杀了我,解了你心头憋着的这一口恶气!”
黄仙捂着肚子看着她,“你什么毛病?”
“不然你想怎么样?不然你能怎么样?!”玉娘吼道,她心头起伏大口的喘着起,看着怒气冲冲的样子,却忽然嘴角一撇,哭了出来。
“你以为我好过吗?我糊涂啊,我多糊涂啊!我那时竟然还指望白公子能理解我的自私。黄仙,蒋芸死了,白公子走了,没人能原谅我了。”
“我不怕死,我怕没人能原谅我……”玉娘蹲在地上抱住了膝盖,哭道:“我把内丹还给你,我求你,至少你原谅我好吗?至少让我看见你好好的,至少咱们俩能有一个人把这件事放下吧。黄仙,我求求你了,好不好?”
黄仙看着玉娘,看了好一会儿,慢慢地屈膝在她面前蹲了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我说我原谅你,这事就真的能过去了吗?”
玉娘抬起头看着他,泪眼迷蒙。
“我从来没怪你,何来原谅。”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过不去的。玉娘啊,待我活过沧海桑田,待我再多看一些离合悲欢,也许有一天、有一刻我突然就想通了、释然了,那我便放下了。但不是现在。”
黄仙说完,转身离开。
玉娘愣怔地蹲在地上想了片刻,站起身来追上前,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她安安静静地跟在黄仙身边,与他一起往巷子的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