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舒从没想过,好消息竟会在这样一个,令自己惊慌胆寒的大雨雷电之夜到来。
——“是皇上钦点的,要让二小姐以秀女身份进京。”
方家祖上几代植桑养蚕,做些布匹纺织生意,做到方舒父亲方嘉骋的手上,已是做成为了江南富甲一方的巨贾人家。
桑树经不得大雨,雨至,便会叶落,蚕没了口粮,那叶上大蚕小蚕蚕宝宝也便是一个都保不住。
方家桑田数百亩,稍幼小的都被种在田亩边缘。
舒儿的娘亲这几日都病着,连一句话都没什么气力说,又怎么出去劳作。舒儿便顶了娘亲的职责,跟着几位稍大一点儿的织工,去到了桑田里帮幼桑苗盖上油毡布。
“舒儿,舒儿……”
雨幕绵延中,方舒停下手中活计,顶着绵延的雨雾往那声音发散处看去,见,竟是爹爹方嘉骋在唤。舒儿不敢怠慢,立马小跑到爹爹跟前。
见舒儿来了,方嘉骋也没什么话于她,就只低声道,“跟我来。”
其实方嘉骋声音并不低,只是雨大,让他这一把响亮嗓子混在了混沌天地中,显得渺小单薄起来。
舒儿见方嘉骋撑伞在前,也不多嘴插话,只默默然紧跟在他身后,自己身上的蓑衣被浇淋了半夜,雨水早就渗过蓑衣的罅隙,湿透了底下单薄的衫裳。
方嘉骋是个大身量的男子,步子却是与身量不相衬的拖沓。他这腿原是多年之前从桑树上摔下的,摔折了之后,便落下了一瘸一拐的毛病。可方嘉骋却偏偏又是个急性子,走的慢了便觉得着急,便只好这般又瘸又歪的急急行走。
舒儿顶着大雨,抬起头,向那宽阔的笔直背脊上望去,见着的是山一般伟岸的父亲。
方舒眼上这样失神看着,脚下却是失了速,行得稍快了些,打破了自己与父亲之间的协调步调,直直的撞在了方嘉骋的背上。
“你这丫头!傻痴痴的,在发什么愣呢!”
舒儿被责问的不敢抬头,快把整张脸缩进了脖子里,蓑帽边缘已快触到自己日渐丰满的胸口。方嘉骋没看见躲在蓑帽下的脸——一双乌溜溜的丹凤眼是紧紧的闭着,榴齿不觉痛的,死死咬着朱唇,却又因为害怕极了,五官全都发恨的揪在了一起。
“好了好了,快走吧,别让宫里的人等急了。”
――“宫里的人?”方舒心中“砰砰”地打着鼓,“自己安安稳稳的在这方府中、在这桑田旁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怎么就突然同宫里的人扯上关系了?”
自家父亲那如山背影还在自己前头领。方嘉骋除去方舒之外,原与那已经因病去世的原配夫人还有个女儿,年纪比方舒长了好几岁,这同父异母的姐姐,单名一个“惠”字。数年前,被方嘉骋以秀女身份送进了宫中,几年下来,竟已经是被列为贵妃之尊。
方家上下沾了惠贵妃的光,自此一下富贵更甚,权势与地位俱来,刹那间就成了江南的名门望族。
雨势不减,这桑田离方家祖宅又挺远。方家祖宅建的华贵,只可惜地势太高,夏日头里,房内燥热难当,让人有些耐不住,所以每每到了夏季,方嘉骋便会领着家眷住到再远一些的别院里去。
猛地亮光,长长的闪电在这江南郊外夏日夜空中一晃而过。舒儿一惊,因为知道有雷会紧跟而来,便原地站好,低下头,蓑帽之下又是刚刚的那样一副焦急面容——紧紧揪着五官,默默的等待着一个响雷袭来。
方嘉骋眼角余光见身后人儿停住了,便也停了下来,回身几步,走到了舒儿跟前。
“你怎么停……”话还没有说完,便是一声轰顶的响雷在舒儿头顶处炸开了。
舒儿怕极了,心都被震得瑟瑟发抖,又赶紧低下头去,将一副极恐的面容藏在蓑帽之下。
好一晌儿。
“你给我把手松开。”方嘉骋话里不觉感情――原是那舒儿在惊慌失措之际,下意识的攥住了方嘉骋的衣襟。手臂紧挨这身上蓑衣,雨水顺涌而至,已是打湿了方嘉骋一大片衣衫――浅色直身上斑驳了一大块深色的水渍。
舒儿还被那雷声吓的出神,虽是听到了方嘉骋呵斥,可手却是没能及时松下。方嘉骋也不客气,直接将舒儿小手攥着甩开了去,转身继续一陂一拐的向前走去。
方嘉骋对舒儿的这般淡漠,也没让方舒觉得如何的不妥,自己打小就知道,自己虽顶着这“方家二小姐”的名号,却与那远在京城皇宫中的姐姐,天上地下,云里泥里,是绝无法相提并论的。
舒儿的母亲不比方嘉骋的原配夫人,是江南才子家的女儿,饱读诗书――她只是方家底下,一个默默无闻的织女罢了。至于方舒自己,也只是方嘉骋一场不挑对象的酒后乱性的“因果命数”。
――“只可惜自己这姐姐命薄。”方舒心中暗自掂量着这已是多年没有谋面过的嫡出姐姐。
方惠这贵妃还没有当上几年,便是因为难产大出血,危在旦夕。舒儿还记得那时,方嘉骋被一纸皇命急急的召到了宫里。
病榻之前,除了那身穿团龙袍的皇上是坐着的,皆跪着一地珠光宝气的人。其中一个花色衣服的年轻女人对着方嘉骋说道,“惠姐姐是十分惦念您的,这几日一直说要见您,今早起身之后还强撑着身体梳妆打扮,说是不想让父亲见到一个憔悴的自己,惠姐姐,她……”那女人说着说着,便是哽咽难言,只得用手帕咽住口鼻轻声哭泣起来。她身后几人见了,也是同一个样子,掩脸捂嘴的抽泣起来。
“都不要哭了。”
方嘉骋见皇上发话,这才敢在跪着之时,微抬头看了这真龙天子一眼。这皇上倒也年轻,与自家姑娘相差不了几岁,难得的是,竟也是浓眉大眼的俊俏好看。方嘉骋暗自为女儿高兴,却也为自己筹谋着将来。――自己有家业却没有官职,凭着女儿贵妃位份,本为自己在应天(南京)城中谋个倒也不难,只可惜女儿红颜殒命,自己倒也是失了打算。
虽是命薄却是福祉,这惠贵妃临死之前竟还是产下一名皇子,皇上念其生母亡故,便想替孩子在宫中找一位嫔妃教养孩子。
天子年纪尚轻,之前还没有过子嗣,这惠贵妃的儿子是大皇子,便也是未来太子的有力人选。皇上稍斟酌了一下,“琪嫔,这惠贵妃一去,惠贵妃的孩子就暂时先由你来抚养着吧!”
“臣妾遵命。臣妾定会将皇儿,视作己出,好好爱护的,请皇上放心。”
“惠儿生前同朕说过,若是皇子,便单名一个“修”字,那便叫“修儿”好了。”
“臣妾替妹妹,替大公子,谢皇上赐名。”
琪嫔讪讪的应着,心里高兴也有点失了妥当。琪嫔是宫里最年长的一位嫔妃,原来是太后跟前一个丫鬟,受了太后的恩,成了皇上的嫔妃,皇上鲜少去她那儿,现在却是看中了她的温顺个性,觉得孩子在琪嫔跟前长大更加有裨益。
这惠贵妃尸骨未寒,却又是一年秀女进宫的时候。
这宫中除了这惠贵妃等级最高,其次便是这丽妃了。这丽妃便是那病榻之前痛哭的花衣漂亮女子。丽妃比惠贵妃还要小上一岁,平时一直姐妹相称,见皇上对死了的人还是一直念念不忘,心中十分不快,可碍于皇上跟前又没办法发作,便下了一招险棋。
“皇上,惠姐姐江南家中还有一个妹子的,臣妾先前就听姐姐说过,她这妹妹长得也是十分漂亮,又聪慧明敏与姐姐不相上下的。皇上自是思念惠姐姐,何不将这份恩宠姐妹传承,将那妹子接入宫来。”
皇上听丽妃这么一说也是有些心动。这惠贵妃是难得的良人,不仅宽容大度还十分体善他人,之前皇上便有这般想法――“若是有这般女人做了皇后,不仅能替自己分后宫之忧,也是天下之大幸。”既然都是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姐妹,相貌与性子相比也一定是有些相像的。
“那便趁着这次秀女进宫的机会,派人去到江南方家,将那二小姐一同接进宫里来吧。”
皇命如天,便是这简简单单一句话,不下几日便有宫中侍卫来到了方家宅院之中。
“老爷,您来啦。”
“嗯。”方嘉骋收伞进屋,将伞顺手塞到了管家怀里,这才慢悠悠地回身多看了舒儿一眼,“你怎么抖成这样?”
舒儿身上蓑衣未脱,只取了头上蓑帽,身上雨水下坠,在脚边汇成了水汪汪的一圈。
“快把这蓑衣去了,要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舒儿小姐,我来帮你。”老管家怕方嘉骋与孩子置气,怀里雨伞都来不及放下便跑过去为舒儿除去蓑衣。
蓑衣下的衣物也是湿的,服服帖帖的粘在衣服上,老管家见了,心疼孩子,又没有可供她换下的新衣物,便只小声嘱咐着,“小姐,回去时候记得煮点姜汤喝,虽是夏天现在还不觉不出来冷,等要是受凉了就麻烦了。”
舒儿还是抖,倒也有些害怕的意味在里面,听老管家温柔嘱咐,只抬起大眼睛,狠狠的点了点头,又更加小声回应道,“您也回去喝点,您衣服也湿了。”
原是那老管家怀中油纸伞也早已将单薄粗布衣服湿透。
“舒儿小姐,我……”
“还在费什么话,快点和我一起进去。”老管家刚准备回应舒儿的关心,却是被方嘉骋一声大喝打断。
舒儿被喝的更加害怕,只能撇下老管家,不管不顾的赶紧跟上。
舒儿还是在方嘉骋身后不紧不慢的跟着,跟着他那奇怪的脚步节奏,又快又慢的到了宅中厅堂。
这正宅,舒儿除了中秋端午除夕这三天能过来之外,平常时候都是在织房旁的小院里同娘亲呆着的。这三日每每过来时候,宅中仆役早已将房内清扫干净又会好好布置一通,因方嘉骋最喜欢喜庆热闹样子,底下仆人们,便也自是劳心尽力的打扮布置。
眼下过来,倒显得这往日里漂亮气派宅子,是十分凋敝寂静了——高高房檐内像是蛰伏这千万只困兽。舒儿边走边抬头看那黑黢黢、阴森森的顶棚,脚下再一次是失了速度,再一次踉跄的撞到了方嘉骋的后背上。
“你这丫头!”舒儿的小身板儿,撞到方嘉骋也犹如蜉蝣撼树,虽说如此,方嘉骋还是十分生气,“用后脑勺走路的么?再这般大意,我就让人把你绑在桑树上挂上几天。”
舒儿头狠狠低着,没有了蓑帽掩护,自是不敢再闭眼咬唇,只单单的把头低着。方嘉骋见她伏罪态度倒佳,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领着舒儿继续往前。
厅堂那人,已是干坐了良久,一杯茶盏早已见底。
“草民方嘉骋拜见大人。”
“国丈快快请起,萧卫不敢当。”那人扶起颤颤巍巍,要跪不跪的方嘉骋。
舒儿对那来客好奇,先是飞快的朝他看了几眼,将那人面貌仔细在脑海中篆刻下来,这才将头扭转别过去,再将那样子翻出来小心翼翼的咂摸着——个子高却算不上什么伟岸的身量,剑眉星目的清晰,生得也白净却没有什么娇弱之气,是个相貌好看的男子样子。
萧卫一路冒雨快马奔来,本已是衣衫湿透,却不想却又再厅堂里等了方嘉骋近一个时辰,身上雨水又早已干透,在绛紫色官服上留下浅浅的干涸水痕。
舒儿再一眼便是将那水痕一笔笔篆刻进了脑海之中,扭头回想时却是忍不住偷笑。
正当舒儿暗自偷笑时候,这萧卫又是开了口,“皇上的意思就是让二小姐进宫。皇上也知道您恐怕会感到为难,所以特意让我过来知会您一声,说是若二小姐进宫之后定不会有什么委屈,请您安心。”
“小女能得皇上垂青,小人只自感荣幸,哪有为难之意呢!只是皇上不知,我这小女才貌德行都与我那大女儿相距深远,这般入宫,怕是要让皇上嫌弃的。”
“国丈谦虚了,谁都知道您方家是江南一带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惠贵妃容貌才情更是宫中有口皆碑,就连我这等官职卑微的小小侍卫都知晓。都是您教导出来的女儿,想必一定也是才貌双绝……”
“实在不是这样的啊……”
“国丈,我这次过来就是受皇命特意将二小姐带回京城的。御鸾已经备好了,等今夜雨停,明天一早便要上路了。”
“这么着急?”
“因为正好也有秀女要进宫,皇上就说,将二小姐一齐并入那些秀女之中,共同学习宫内规矩也是方便。不知这位,是不是就是二小姐?”萧卫直至此时才看见立在那里不出一声的女孩。
“正是小女舒儿。”
舒儿听见方嘉骋唤到自己的名字,这才从神思中回神,却见那方嘉骋同萧卫都盯着自己在看,既是张皇失措又是有点儿羞恼,竟在不自察中红了耳廓,便又打算一同往常那般低下头去,却是被萧卫声音喊住。
“二小姐?”
“嗯,嗯……啊……啊……。”舒儿哪里喊过“二小姐”,如今在这个陌生男子跟前,只想尽力的想维持的坦然些,却是十分艰难,低着头红着脸,支支吾吾憋出的回应竟是嗓音愔哑,没有丝毫坦然之气可言。低头视野之处,正好看见的是萧卫墨黑色腰带上坠着的一块白玉佩。白玉全体通透,即使房内光线黯淡也自散发这温润的光芒。
萧卫不见舒儿抬头,便只好原地稍显窘迫的笑了一笑。
这般相对无言半晌,方舒才再一次开口,开口便是莫名的发问,道,“你是第一次来江南么?”
见舒儿主动发问,萧卫忙不迭答了,“倒不是,来了也有好几次了。”
“喜欢放河灯么?”
“喜欢,什……什么?”
舒儿这才缓缓的抬起头来,眨着清丽但又疲惫的一双眼睛。
萧卫看见这副面孔不免一惊,纳闷,明是一张年轻饱满的脸,却不见一点儿灿如春华,皎如秋月的滋味,倒显得如此憔悴寡淡。可却又是听得舒儿慢悠悠怯生生的问道,“我问你,你喜欢放河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