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舒估摸着,这过来张望的小姑娘,应该就是之前那葭佩姑姑所说的什么余小主房的人,便从屋里走了出来相迎。
那西面厢房的余妙春,也正是闲来无事,百无聊赖之时,听得文杏这么一喊,也匆匆从屋里走了出来。
这一番,倒正好是两人两相碰面了。
方舒看人还是之前的那般习惯,先是匆匆的扫一眼,便赶紧低下头去,在脑海中将刚刚看到的模样重新翻找出来,慢慢的临摹描绘——西厢房的那姑娘,一身绿色袄裙,虽是衣着色相秀气,可是人却不像是文静模样,皮肉稍显的有些暗,是浅浅的麦色,大眼睛圆脸,但也是标标致致的好看。
方舒咂摸到这里,脑海中的样子便有些不明朗了,这才再一次抬眼,重新看了过去,谁知,那绿衣姑娘却是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不单是看了,还大步朝着自己走来。方朝有些慌了,竟是下意识的有些想躲。可这天井之中,十来步的距离,自己又怎么能躲得掉。
余妙春走到方舒跟前,却还是盯着方舒脸上看,像是探寻什么新鲜玩意儿一样,好一通儿,才回转身对着自己身后的几个小丫鬟说道,“定系北方嘅女仔生得好靓。”
“哈?”方舒竟是丝毫听不出她这是说了什么。
见方舒这般疑惑,余妙春也是自己大笑起来,爽朗样子,“我是夸你长的好看呢!”
原来这余妙春乃是南兴府人氏,是南兴余知府的小女儿,年纪也就才十六。南兴府地仗偏远,余妙春奔波了小半年才到了这顺天来。自己来的迟,一个人住在这里已是数天了,终于算是等来了一个同伴。
“南兴府?”这方舒没出过远门,也不怎么好读书,都不知道这南兴府地处何处,是货真价实的孤陋寡闻了。
妙春虽是南地长大,但一口官话倒是标准,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的将自己的身世抖搂了一通,将自己的交代完,便开始问起方舒来,“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多大了?怎么也来的这样迟?”
舒儿其实也不是凉淡性子,碰上余妙春这般亲切之人,倒也愿意多说,“我是从应天过来的,家里那边下了大雨,路上便耽搁了。”
“应天!原来你是江南姑娘啊,怪不得生得这样清秀。这应天我没去过,苏州府我倒是去过一次,我爹同那苏州府尹是同窗好友,我跟着我爹便去苏州游览过一次,你们吃东西太甜,我倒是有些吃不惯的。既然你从应天来,应天城里大官那么多,你是谁家的女儿啊?”
方舒没得隐瞒,只能实话同妙春讲了,“我爹叫方嘉骋,不是什么大官,只是江南一个桑农罢了。”
“你是方舒?”
“哎?你怎么知道我的?”
“天啊,何止是我知道啊!你的大名这教司坊上上下下不都知道嘛!”
方舒被她这般言语吓着了,“知道我?怎么都知道我?”
“你是那惠贵妃的亲妹妹,皇上亲自召你进宫的,这还不够嘛!”
方舒一愣,心想——“也对,自己不就是因为姐姐的荣光,才得以进宫的吗!往常在家时候,倒不觉得这贵妃是个怎么样的身份,可现如今,倒是第一次有了些实感了——果真是无尚荣耀,就连自己这个被遗忘多时的,所谓的妹妹,都能被想起来,还受到这般的注目。”
“我看你怎么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没有啊,我哪里不高兴了。”
“我要是你啊,我也高兴不起来,这下子,暗中是给自己树了多少的敌人了啊!能入宫的秀女多有些身份与才智的,你想想你得多难,哈哈哈哈哈……”妙春笑起来,扯动嘴角笑涡,“所以我现在一下子就不羡慕你了。”
余妙春性格坦率,热情开朗,这话说出口倒不觉得刻薄了。
“你刚到,吃了没有?我带了厨子来,正好要布食了,你要不要过来和我一起用晚膳。”
“不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反正我自己也是要吃的!过来吧!我喜欢热闹,你要是能过来,我开心着呢!”
“不了,我等下自己安排就好……”
“你要是不同我一起吃,就得去找教礼监里的那些小厮,他们不拿银子,连路都不走一步,待你打点好,能吃上饭还得等到什么时候!”
“这……”
“就这样说了,你领着你那小丫鬟一起过来吧!诶?刚你倒是忘记说了,你今年多大了啊?”
“十五,月底就是十六了。”
“我已过了十六生辰啦!那便是你老姐了,那更要听我的,和我一起吃晚膳吧!”
这南兴府靠海,渔盐业十分发达,这从南兴府带来的厨子,也是十分地道的南兴府风味,做的菜是鲜香咸味俱全,十分美味下饭,方舒一路过来,自进了顺天城之后,便只饮了些凉茶,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这回吃到如此佳肴,便是顾吃而顾不得说话了。
余妙春在圆桌一侧同舒儿闲聊,“对了,你那负责的姑姑可与你说了,明天便要开始第一次的选拔了。”
“选拔?”方舒这才是完完全全从菜肴里抬起头来了,“姑姑没和我说过啊!”
“你倒别慌,不过是挑走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人罢了,你也用不着担心。”
方舒再多问了一句,这余妙春竟是难得的没有再多话。方舒心里犯迷糊,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上不得台面的人,后来回到自己房里的时候,还拉上翠霞谈论着这事儿,翠霞一边忙着给方舒铺床,一边回应着她,“我看啊,大不了就是选走一些长得不好看的呗!小主长得好看,还担心那个做什么?”
倒还是真被这个翠霞给说中了。
第二天,直到酉时(下午五点)的时候,那葭佩姑姑才到了方舒这儿来,一来便是让方舒换件稍稍艳丽点儿的衣服,换好后便赶紧同她到前厅去。
这前厅里,站着十来个皆衣着不凡的女孩子,年纪大都同方舒相仿,方舒也在其中看见了昨日的余妙春。这余妙春见方舒来了,便快步走上前来,同舒儿打招呼,又拉着她往人群里拉。
“袁姐姐,我同你介绍,这个便是方舒了。”
一时间四周围万赖俱寂,厅中十几个人皆静观默察起方舒来,看的她是如芒在背。
“舒儿,这是袁玉岚,袁姐姐。”
“袁姐姐好。”
“舒儿妹妹不要多礼,”这袁玉岚话语轻柔,慢悠悠开口,像是山涧间微风一般,清冽和煦,“舒儿妹妹是昨个儿刚到的吗?我听说江南连着下了一月的大雨,这才耽误了行程。这一路上实在是辛苦妹妹你了。”
“不辛苦的。”
方舒见这般人多,也不敢多盯着袁玉岚的脸庞看,或是直接迎回她盯着自己的目光,便只好微低了头,将眼睛四处散漫的瞟着。这一举动倒是被袁玉岚看在了眼里。
那方嘉骋自比是书香世家,却是没见过京城袁家这般的门第来。袁家上溯几十代,都是响当当的文人仕子,自前朝到本代,虽都是远离朝堂,但又都一直受到朝廷的重视,朝野上都有甚大的影响。玉岚父亲袁柏巾,以儒家思想自修,却以道家思想齐家,在教子育女上十分自由。这袁玉岚也是自小同兄弟姐妹们一起读书识字,自小养成了敏锐性子,看人看事都透彻的很。
“舒儿妹妹,”袁玉岚将舒儿双手拾起,抬至自己胸前,“舒儿妹妹刚来,等稍迟些,暑气散了点,便让姐姐我带着你在园子里转转吧!这北地庄院不比江南,可是这教礼监地界儿倒还不算太差,特别后花园那儿,景色还是不错的,天气热,后面那池子里莲花倒是开的好,里头锦鲤也多。妙春妹妹,一会儿你也跟着咱们一起吧,你俩来的迟些,这园子想必也没好好看看。”
“这主意不错,舒儿我要去的,你去不去?”
“嗯,我也去。”
“那便这么说定了。茯苓,”袁玉岚唤来贴身小丫鬟,“等下带上点儿鱼食,我同两位妹妹,待会儿要去后花园那边转转……”袁玉岚还未安排完备,便直愣愣的停住了,目光却是顺到了房门处。
方舒顺着袁玉岚话峰看去。这一看,却看见一位眉柳争绿,面桃竞红的漂亮姑娘正进来。方舒这回看得仔细——这姑娘,纤细娇俏的身量,上身是一件挺薄的,沉香色的,水纬罗对衿袄,下着的是一条白碾光绢挑线裙。衣襟、袖口还有裙边,都缀着红线织的金云纹缘边。
方舒自小就跟着娘亲在织房里上工,方舒手脚有些慢,织工那种细致活计压根做不来,便只好在娘亲身旁打打下手,这衣衫的料里还有那花纹样式,她最是知道的了,那姑娘一身衣衫,看着朴素的很,却是处处有门道,是哪里都不朴素的,一身下来,怕是娘亲这般的熟练织工,也得日日不休的织上数月。
——衣衫暗淡,这头上妆饰更是简单,只是草草的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插上了一个卷云纹的金簪,除了还有一对金镶玉的葫芦耳坠,竟是一件多余首饰都没有了。
方舒觉得既惊讶又好奇,刚自己过来的时候,这葭佩姑姑还特意嘱咐了自己,说要打扮的艳丽一些,自己看看四下周围的女子,包括妙春还有袁玉岚,也都是妩媚娇艳的很,怎么这个姑娘竟是这般朴素打扮。
——“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委委佗佗美也,皆佳丽美艳之貌。”
方舒哪里知道,世上倒真的有天生丽质难自弃的人。
“袁姐姐!”这新来的姑娘,一圈招呼打下来,终于是到了袁玉岚这里。
“谵淼,你怎么这般慌乱,你看看你,倒是一脑袋的汗来的。”
“袁姐姐就知道揶揄我,我这不是刚才家里赶过来的嘛!前几日我大哥从应天回来,今天他俩又难得都在家,被我硬拉着玩了好几把蹴鞠,这不,才想起来教礼监这边还有事儿呢!着急忙慌儿的赶紧过来了。”
“你哥哥回来了?”
“对啊!在应天呆了这般久,怕是应天太好,都乐不思蜀了。”
“你看你这话说的,要是给你大哥听见了,看他会不会骂你。啊!你看看我,只顾着和你说话,倒把人晾在一边了,谵淼,我同你介绍,这位是余妙春,她还要比你大一点儿,你得喊她妙春姐姐呢!”
“谵淼见过妙春姐姐。”
“舒儿倒是和你一般大的……”袁玉岚牵过方舒手腕,将人带到了柴谵淼跟前。
“舒儿?你便是方舒?”
刚方舒没怎么看清这女子容貌,现在倒是完完全全的展现在自己眼前了。——“得用怎么样的画笔去描摹啊!”方舒一下子心口空空。
就像袁玉岚说的,这女子额上还敷着一层致密的细小汗珠,在这光线通透的前厅中,微微闪光,覆在脸上,像是雨打碧荷,雾薄孤山一般。面目上也是极致的好看了,颜如渥丹,桃腮杏脸,不施粉黛面色却如朝霞映雪,有着说不出的柔媚细腻,却又显得格外的夺目鲜润。
谵淼望着方舒,话说出口也是笑意盈盈的,边问边就这样波光流转的看着,姿形秀丽,容光照人。
“对,我就是。”
“诶啊,这盼了几个月,可总算是把真人给盼来了。袁姐姐,你看看你,光顾着向我介绍新姐妹,怎么都不向她们介绍介绍我啊!”
“不是等着你自己说嘛!”
“哈哈哈,”谵淼靥辅承权,自是有些骄纵口气,“我就是柴谵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