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从衍翡宫出来,御驾便一路到了书房。
萧尧已是在书房里候了多时,“皇上,各位大人们都到了。”
“好,”皇上走到萧尧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镜岩,辛苦你了。”
“皇上,这都是臣应该做的,何来辛苦。”
萧尧。镜岩是他的表字。皇上能这么亲昵叫他,只因实在是与他相识多年。在自己尚未继承皇位,还只是宫中一个无权又受先帝旁落的世子的时候,这萧镜岩便已经在自己的身边了。
萧尧一身紫色蟒服。这身蟒衣乃是皇上亲赐。——蟒衣为状龙之服,与至尊所着御袍相肖,但减一爪。飞鱼以上为蟒,贵而用事者才能得以赐之,朝中许多一品的重臣、老臣,都难有此番荣幸,其中又为坐蟒最甚,只有那最蒙恩者,才能赐上一件。萧尧身上的这件直身,有织金云肩,云肩内饰着过肩的喜相逢蟒一对,左右通袖各是行蟒一条,前后膝襕也有行蟒数条,可在胸背之上却是细细绣上了坐蟒纹的方补——是无上的恩宠了。
萧尧跟在皇上身后,同他一起走进了书房前厅。这书房前厅,是个极佳的议事所在。此时已是站着数十位朝中大臣,花鬣斑虬一片。见皇上进来,大人们皆跪地行礼。
“都起来吧!这里又不是太和殿,这般拘礼做什么。”
纵使是皇上这般说了,这满地的大臣还是一个也不敢动。皇上嘴上说的客气,其实心中是有些不悦的,心想,“这帮老东西都是人精,昨夜的事儿想必是都已经知道了,现在都在等着自己发话呢!”可皇上也是个倔强性子,满地臣子越是这般无言的逼迫,他越是要装出不在意的样子,他是皇上,杀一个不听话的臣子,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苏大人啊……”身边太监得了皇上的指令,将那礼部尚书苏清苏大人扶起。这苏清真是后宫之中丽妃的生父。人如其名,为人做官也是清清白白。
皇上知道苏清为人,便故意不提昨夜之事,只与苏清拉起无关的家常来,“苏大人家中事多,今天本不必过来的,朕看苏大人脸色也是不佳,何不在家中休息呢?”
“皇上,微臣家中为父为夫,朝中为臣,孰轻孰重,微臣知晓。这昨夜之事,实在让大家意外,还请皇上明示。”
“昨夜?朕怎么不知昨夜有事啊?镜岩,昨夜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回皇上,臣昨夜一直在宫中守卫,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大事啊!”
“谁能和朕说说,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啊?”
“皇上……”
“皇上……”
这皇上这般的装傻,倒是让一地官员更加慌张,只能不住的磕头,连眼睛都不敢抬了。
“好了好了,都别磕了,朕早就说了,这里不是太和殿,都跪在这里给谁看呢!”皇上话风一边,拿出了这般严厉口气,说道,“昨夜的事,朕不知道,问你们,你们也不说,那便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既然是没有发生,那便都退下吧!”
“皇上,”苏清终于开了口,“昨夜欧大人在家遇刺身亡了。”
“哦?竟有这事!”皇上佯装出惊讶神态,当初他派萧卫去欧府之时,便没有让他乔装打扮,为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欧枫权就是他自己派人杀的。
这欧枫权也是先帝安排的顾命大臣之一,自是有些倨傲的。皇上自登基之后,也是不满他多年。近几年,皇上已是慢慢开始掌权,顾命大臣迫于压力,一个接一个的向自己请了致仕,他都允了,又都加以厚待。如今这欧枫权还是那般看不清局势,以为自己有先帝依仗,却不知收敛。一个顾命大臣而已,又岂能一直无法无天。
“欧大人这么多年一直尽忠职守,朕也看在眼里,既然他遭此不测,那便传朕的旨意,好好安置欧大人的家眷吧!”
“皇上……”
“莫不要再说了,朕乏了,今早送来的几个奏折,朕待会儿批了,便送还下去。”
既然已是这么说了,众大臣便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能皆讪讪的离开了。苏清年事已高,走的稍稍慢些,皇上便叫住了他,本打算让太监传话的,见苏清这般老态,皇上却也起了恻隐之心,便是走上前,对着苏清轻声说道,“我已同丽妃说过了,让她娘亲今晚进宫,一起参加宫里的茶话会,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了,太医已经派到你府中了,回去听听太医怎么说。”
“谢皇上恩典,多谢皇上恩典。”
苏清年事高,膝下子女却少,除了丽妃便只有苏南岭这么一个儿子了,只可惜这儿子从小体弱多病,近来的一场大病更是连拖了数月都不见好转,这苏清本就是喜欢操心的性格,这番一折腾,更是心力交瘁,老态尽显。
“皇上英明。”
“嗯?”
待屋内众人皆散,萧尧在皇上身旁却是冷不丁的来了这么一句。
“怎么突然夸起朕来了,平日里,咱们萧大侍卫,不是最讨厌溜须拍马那一套么?”
“皇上,您这般说属下倒是惭愧了,这句夸奖绝不是溜须拍马,而是真心的啊!”
“欧枫权死的活该,他们心里自有考量。”
萧尧心里想得倒不是这个,而是心念那丽妃娘娘可以在今夜见到自己的亲娘,为她高兴罢了。
“诶,朕倒是想多问一句,怎么到现在都没见到萧卫?难不成是被你这大哥排挤走了?”
“皇上,您这么说可是错看小人了,萧卫是被小人派到江南,那惠贵妃娘娘的老家,去接惠贵妃的亲妹妹去了,至今还没有回来。”
“怎么去了那么久。是不是因为江南水患?”
皇上似乎没太把方舒放在心上,只询问了水患来。
“这奏折里正好提到了,”皇上提腕,开始了朱笔批注,“江南一带,茶桑农织,都是重要的产业,一旦有了天灾人祸,便实在不能轻视啊。”皇上边说边觑起了眼睛,稍思索了片刻,下笔批了些救助,发往了江南。
这顺天城,与精致江南一样也是繁华热闹,却又因坐拥皇城,自是庄严难以复加。
方舒连应天都未曾去过,这般来了京城,一双眼睛都是不够看了,在车中掀起窗帘一角,偷偷的向外看着。翠霞与她一同坐在车内,本是在一旁端着还在城外时买的凉茶,一直端着,一直劝着方舒多喝几口。可这自从进了城,翠霞也是顾不得方舒了,因为自己也是看花了眼,这顺天城的一人一马一草一物,都与自己长大的那个小小凉州不一样了。
“二小姐,已经是到了顺天了,马上就要进宫了,还请二小姐耐心等一下吧!”萧卫驾马在马车窗下同舒儿这样说着。被萧卫这么一说,方舒倒是觉得自己像是已经急不可耐似得,便赶紧放下了窗边布帘,将身形隐进了车厢之中。
“小姐命好,这般来了京城入了宫那便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了。”
“荣华富贵?”
其实这翠霞也没见过什么真正的荣华富贵,只知道进了宫里岂不就是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么?
这方舒倒也是没什么实感,她只知道现下自己离了家,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便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二小姐,到了。”
方舒下车,看见的便是一个灰墙黑瓦,不甚起眼的一户门楼,甚至都没有一块写着字的牌匾。
方舒满心疑惑,“不是进宫吗?”
“二小姐有所不知,这宫里规矩多,小二姐这般秀女进宫之前都要到这教礼监,待上一段时间学习宫中礼仪的。其他秀女都已经到了,二小姐直接进去就行,小人的护送也算是到此终了了,愿二小姐今后事事顺心。萧卫告辞。”
方舒见萧卫向自己行礼,便让翠霞拿出银子,递给了萧卫,“这些是给大家的,大家一路辛苦了。”
“多谢二小姐。”萧卫也没有自己接过,而是眼神示意了,让旁的侍卫接下了,“萧卫这番便告辞了。”
方舒只忙着与萧卫等人告辞,却是没注意,从那宅内早走出了一位稍年长的宫人,已是默默在方舒身后站了良久,见那萧卫等人尽数离开,这才上前,慢悠悠的对方舒主仆二人说道,“请小主随着奴婢进来吧!”
方舒这才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在门口耽搁的久了,便赶紧回神,唤了翠霞跟上。
这宫人倒是衣衫华贵,大红通袖衫,白绫顾绣裙,头上佩戴着金钿和金丝,一身金光灿灿的。方舒仿佛是跟着金光进的那教礼监的内院。这内院里不同于外面看着,竟是九区曲折,倒是别有一番洞天。
“奴婢名叫葭佩。因为在宫中呆的时间长了,便被派到这教礼监。小主刚到这里,对宫中的规矩都不大熟悉,奴婢不才,受了皇命,过来教导小主的。”
“葭佩姐姐好。”
“不敢当不敢当……”葭佩虽然知道面前的方小主是南方过来的,民家女子,可是竟不知道她对这般称谓,竟是一点儿不懂,竟喊自己“姐姐”。
“小主喊奴婢葭佩姑姑便好,即便是到了宫中也是这般的叫法。”
“哦,那葭佩姑姑好。”
“小主就带了这么一个丫头过来吗?”
“对,只有这一个。”
“小主带的人少,行李也少,倒是轻便。”
方舒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是腆着脸笑了笑。
“小主来的稍迟了些,教礼监里屋子不算多,便先难为小主同另一个小主同住了,奴婢这就领着小主过去。”
绕过花团锦簇的后院花园,便是一个个墙高进深的院落,方舒看着,只觉得与家中那般屋子的建制十分的不同。
“小主,这边请。”从那高墙下的漆色木门中穿过,便是一间带着天井的四合院子。
葭佩姑姑步子挺快,方舒也不敢落的太多,也是亦步亦趋的紧紧跟着。
“西边住的是南兴府过来的余小主,您和她同住这小院子,您住这边的东厢房,房中用得上的物事儿都已经准备好了,若还是有什么缺的便让您这底下的小丫鬟过来找奴婢就行。等再晚些时候,奴婢再派两个打扫仆役过来,给小主您使唤。小主您好好歇息,奴婢就不打扰了。”
“姑姑留步。翠霞!”
“哦哦……”翠霞被方舒这么一声喝,才知道自家主子的意思,从怀里拿出打点的银子来,塞到了葭佩姑姑的手中。
葭佩也没有丝毫推脱,收好,然后便告了辞。
“我这被她一路带过来,都快记不得路了。翠霞,你记得咱们怎么过来的吗?”
“奴婢也不记得了,就觉得那那儿都有点像。”
“这里房子样子倒和你的凉州有点像,可是和我的江南是一点儿也不像了。”
“小姐瞎说什么,奴婢在凉州时候又哪里见过这般漂亮房子。”
这方舒本就是个与差不多丫鬟的出身,自己与这小翠霞一路上相处了几月,比起主仆倒要更亲密些,听这翠霞还小姐小姐的喊自己,便佯装生气道,“什么小姐,得喊小主,你没听刚那姑姑都喊我小主的嘛!”
“奴婢倒是觉得啊,刚那什么姑姑,诶?什么姑姑来着?”
“葭佩姑姑,你说你,贪吃嘴笨,连记性都不好,真的是!”
“对对对,那个葭佩姑姑,我看她,不像什么好人!”
“不像好人?”方舒本是已经瘫倒在床榻之上了,听翠霞这么一说,倒是直起背脊坐了起来,“我没觉得啊!倒是觉得她人还听和善的。”
“咳!您是小姐出身,当然没见过什么坏人啦!奴婢从小在街上混吃讨打的,什么人没见过,这人好不好啊,就得看她对这,银子……”翠霞拍拍自己腰上的荷包,“是什么样子的!小姐你刚让奴婢给她银子的时候,我就觉得她看那银子的眼神,可怕的很,想必一定是个极爱钱的人,这太爱钱了,又有几个好人啊!”
方舒这才想起,刚见她也是一身华服璨璨,“你刚不是也说了么!说宫中荣华富贵,可能一般的宫人也是这般穿金戴银,哪里又是拼命百姓比得上的。”
正说着,从门口那儿探进来一个张张望望的脑袋,正往屋子里面探索着什么。
“诶,你是谁?”翠霞虽然也没见过什么市面,但却是个糊涂胆大的性格,见着这生面孔,倒是先把这生面孔吓了一跳,连忙回转身,跑了出去。翠霞跟着追,见她往对面屋里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喊,“小姐小姐,是新秀女来啦,是新秀女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