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太医有个很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再碰上什么令自己惊异的事情，面子上还能维持淡泊。这一地的鲜血，怕是已有了一段时候了，只是因为屋里烧炭，烘的暖，那血迹久久凝固不起来，只在表面上凝起了一层血脂，在烛火斑斓中，闪着麟光。
“小人拜见芳贵人，给芳贵人请安，望芳贵人身体康健。”
卢润溪慢悠悠的行礼说话，故意不去看那床榻里面色已经青紫的芳贵人，也不去管那摊血污，直接往里面跪下，在这摊稠血里跪出了两个膝盖印记。
见卢润溪这样，芳贵人以其人道还治其人身，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既不回应，也没有让他起身。
最终还是芳贵人先绷不住了，“卢太医冒雪而来，还多礼什么，赶快起来吧！”
一副衣裳已是血水混着泥水雪水，斑驳不堪。芳贵人抬眼完全见了，不由的皱了一下眉头。这芳贵人也是美人，——“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风卷葡萄带，日照石榴裙。”葡萄带，石榴裙依旧，那媚眼丹唇却是一去不再复返。
“宝官，去帮卢太医倒杯热茶来。”
卢润溪这才知道这满地的血污是从何而来。芳贵人刚说完，那先前地上一直跪着的宝官也没有丝毫的犹豫，但明显能感觉出起身之吃力。
待到那宝官起身，卢润溪这才发现，宝官身上一件深红色的袄裙已是近乎被血染透了。
“卢太医请用茶。”
“劳烦了。”
卢润溪薄唇稍蘸到了茶水，便将茶盏放下，对着芳贵人盯着自己的眼神。
“芳贵人今日是不是没有服用在下给您开的汤药啊！小人看芳贵人此时面色不佳，还是早日服药为好，以免身体不支，出了什么岔子……”
“好你个卢润溪，现在还敢同我打哈哈！”芳贵人一掌拍在檀木桌上，那腕上玉镯差点儿也狠狠的撞在了桌上。芳贵人平日里最珍爱的就是这枚镯子，就算是入寝也不舍得摘下，这般盛怒，想必一定是出了大事情。
“小人向来对小主耿耿，忠心日月可鉴，自从为小主做事儿以来，小人扪心自问，没有哪一件事儿是完成的不好的。”
“好，那我要问问你，我说了什么，我要让方舒那个贱人死！你呢！你给我弄出了半瞎半残的，让皇上心里疼着念着，还把原先惠贵妃的偕芳殿赏给她一个人了……”
“小主倒是错怪小人了。”卢润溪语气还是同往常那般平静，“那氅衣中的药毒，小人已是下了个完全，只是因为那方小主穿那氅衣时辰有限，发病又快，才被她及时察觉了。”
“如今她死也没死成，又被皇上知晓了病情，你奉皇命给她治眼睛，又怎么下手？”芳贵人在椅中正了正身子，“现在也没有什么办法了，你就将那方贱人的病拖的长些，看看皇上什么时候快把她给忘了，到那时候再动手吧！”
“贵人高见……小人定会按贵人的吩咐去做……”
“你可不要用那些阳奉阴违的话来搪塞我，你的性子我也不是不知道。我是赏罚分明的人，卢太医对我忠心，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贵人赏罚分明。那不知宝官姑娘哪里惹得贵人生气了，让贵人使了这么一个法子来惩治她？”
芳贵人抬眼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宝官，倒是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样子，“惩治？我哪里敢惩治她……”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那芳贵人一句话刚出口，宝官就已经是抖的厉害了，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只一个劲儿的磕头，嘴里让主子饶命。
“宝官忠心，我疑心又重，她便说要证明给我看，我拦也拦不住，倒是有劳卢太医操心了。宝官，你说是吧！”
“是是是，就是这样的……是奴婢自己弄的，与我家小主无关……”
“好了好了，不要让卢太医看笑话了，宝官，你下去歇着吧！我一个人可以的。”
“不不不，让宝官陪在贵人身边吧！宝官没事儿的……”
“我俩主病仆愚的，让卢太医见笑了。”
“贵人管教下人有方，是让小人开了眼界了……”
“咳咳……咳咳……”屋中这炭火烘出来的暖热也让芳贵人实在是有些撑不住，刚又同卢润溪说了这么半天，早已有些力不能支。
“小主，今日是不是没有服药？”
“药？”卢润溪这么一提，芳贵人又好似生起气来的样子，“今日是没有服药……”
“小主还是应该按时服药，要不然难保病情不会反复！”
“每每吃完你开给我的药，当下是立马清醒的很，可是不知怎么的，不出四五个时辰，便会又浑浑噩噩的。”
“小主的身体小主自己也是知道的，药是不能停的……”
“你帮我把药方调理一下吧，我想让药性强些。”
“贵人。良药苦口，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危害啊，多食药猛，恐与小主贵体有些许伤害啊！”
“那方舒走了以后，倒是来了一个柴谵淼，他家老头柴峻山与我父亲私交倒好。那柴谵淼刚进宫时，父亲就从嘱咐过我，让我与她交好。我肯定要调理好身子好好对她，不是吗？再说自从这柴谵淼过来了，皇上也来得勤了，延禧宫多少年这么热闹过，我也不想让皇上每次过来见我都病恹恹的。你按照我说的办就是了。”
芳贵人说的没错，这延禧宫虽是在后宫的中心地方，离承乾宫又近，但是皇上却不常来。之前舒儿也自己得出过结论，这宫里有皇上的地方才是真热闹的地方。今天皇上没来，可谵淼还是一早就起来了，梳妆打扮一番。
“小姐，萧少爷过来了。”宝珠也显得高兴。
“卫哥哥，你看看，你一过来，宝珠什么规矩都忘了，又喊起我成小姐来了。”
“宝珠也老实，还喊着你小姐，你都进宫成了皇上妃嫔了，哪里还是以前的闺女。宝珠，下次喊她“大姐”啊！可别忘了。”
“你就打趣我。”谵淼虽是佯装生气口气，可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萧卫从外面冒雪而来，一进屋就将身上肩头的残雪拍打干净。这屋内干燥的石砖地上，很快便在萧卫脚边，围出了一圈斑驳的水渍。谵淼见了，“卫哥哥，你一来就把我屋里地给弄脏了。”
“哼！雪水是最干净的了，怕是比你脸面都干净呢！”
“你胡说。”谵淼面色微红，怕萧卫刚是调侃自己妆面重了，“却嫌脂粉污颜色”，倒是羞赧的红了脸。
谵淼与萧卫原是远亲，千百年来，常有亲上加亲的习俗。自小时候，这柴谵淼就是许配给萧卫的。萧卫与柴家二子又都交好，早年间也时常拿这事儿揶揄谵淼。柴谵淼从小就围着两个哥哥长大，性子里有些男孩子气，倒也不似别的闺秀小姐对婚配之事难以启齿。那时知道自己要进宫之后，谵淼还与萧卫说笑，说这辈子没有夫妻情分了。
“我早就想来看你了，可是怕皇上吃醋。我听大哥说，说皇上知道你我原来那事儿还调侃过几句呢！”
“皇上知道了？”
“怎么？你心虚？”萧卫心中坦荡，便更容易显示出讪笑的面孔。
“我心虚什么啊！我只是不想让皇上多想罢了。我倒是没事儿，我怕皇上对你不好呢！”
“我？”萧卫往柴谵淼身边背倚里一窝，谵淼与宝珠都是熟人，萧卫倒是有些在家中的亲切感，“我有大哥呢！皇上那么信任我大哥。我要是真有事儿，我大哥还不得帮我说话么！”
“萧少爷，喝茶。宝珠特意给您做的。”
“谢谢宝珠。”宝珠知道这萧少爷是个没架子又爱说笑的主儿，当初在萧府的时候，能和自家二少爷追着跑着满府的闹。接了宝珠的茶，萧卫笑得好若灿烂千阳，对着宝珠露出了颊间一对浅浅的梨涡。
“恩……”萧卫故意夸张的嗅着杯中茶香，“这香味，果然是宝珠亲自泡的。”萧卫把宝珠哄的脸红一块白一块的，只往柴谵淼身后躲了，不再理他。
“你啊你！还是喜欢逗宝珠。你快喝喝，看看着茶盅中红袍是宫里的好还是原先我家里的好？”
萧卫拿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芽叶在水中舒展，叶片片片沉浮水中，柔和清甜一下子就涌入口中。不仅茶好，那茶盅也是上好的瓷杯，恰到好处的杯口，触唇已是温热。那热水温度完全被瓷杯吸收，巩固住了那悠悠的茶香。瓷杯杯里也是有细细密密的花纹，不似后加的花纹，而是那瓷在烧制过程中的自己形成的纹理。
“想不想听真话？”
“当然是让你说真话的。”
“茶实在是没你家的好，不过这茶杯倒不错。”
“就知道咱们萧大少爷是个识货的。你手上的这瓷杯可是南窑里面难得的錵面瓷，一共就有两个，皇上特意赐给我的，知道我爱喝茶……”
“我说……这可是皇上赏给你的，你拿出来给我用，不要命啦！”
“这不是你来了吗？”
“我来了也不行啊，下次别这样了，我喝什么都行的，别惹得皇上生气了。”
“刚还说我太小心，这现下难道不是你在意吗？就宝珠和我咱们三人，难道还会被谁看去？”
萧卫没想到自己本好心的一句关心，竟是让谵淼有些不高兴，便赶紧哄着，“就是怕宝珠告密啊！”
“萧少爷，您又戏弄宝珠我了。”
“好了好了，知道了知道了，只给你拿这么一次，行不行啦？”
“倒不是我太小心，只是我还有个哥哥可以说说好话，你呢！你爹虽然官位高，可是说句难听的，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只剩你爹爹一个了，皇上眼里不一定容的下他。你也大了，可以和你说些这方面的事儿了，上次皇上召见柴大哥，本来我们都以为要遣个大官给他呢！没想到还是一个朝内的小职，估猜还是皇上有些不信任你们家，你在皇上身边，若是有机会便再与皇上说说这些事儿！男人嘛！枕边风是刮的最响亮的了。”
柴谵淼大事小情心里都有数，知道这萧卫此事说的在理，却又架不住这萧卫最后的俗语，“什么枕边风，也不害臊。”
“你啊你，小时候就跟个假小子一样，当时我还怕呢！要是我不要你，你还能不能嫁的出去，若是要当一辈子老姑娘，我就勉为其难的把你接回家吧！反正咱俩家离得也不远，我娘亲又喜欢你，也不是不行……”萧卫越说越没个正形，瞎话满嘴的胡咧，“没想到，现在姑娘家长大了，又进了宫，”萧卫伸手在谵淼鼻尖一抹，“成了个大美人啦！”
“我哪里是什么美人，进了皇宫更才是觉得是妃嫔媵嫱，万般姿色皆全啊！”
“呦？我倒是好奇，是哪家姑娘，让咱们不可一世的柴妹妹都自愧不如啊！”
“还能有谁，就是那惠贵妃的妹妹舒儿呗！”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