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院深深,月影重重。
因凝雪去了皇后宫里拿料子,所以今晚是秦久慈独自来的,在走的时候韩凉执意要陪着回去,两人身份特殊,秦久慈一方面希望和韩凉在夜间散步的,一方面又怕多生事端,拒绝说:“没事,没几步路的距离,送什么送。”
可韩凉却坚持要陪着她一同回去,道:“我不放心。”
一旁抱剑斜倚着树干的顾子青翻出今晚的第五十个白眼,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能把这个疯女人欺负了?
韩凉一再坚持,秦久慈也就由着他去了,嘴上嫌弃着,心里却快甜炸了,韩凉他……也是很在乎我的吧?秦久慈默默的想。
两人缓缓的顺着地砖的纹路向前走,秦久慈左手揪着右手的袖子,跟着自己心仪的人共度这一点简短而静谧的时光,像个怀春少女似的,怀着一点私心,巴不得这条路再长一些,走的再慢一些,于是特意带着韩凉饶了原路,原本在东边,硬是让她带着朝着西边去了。
路上,韩凉问道:“对了,周芸和金越他们二人如何了?”
秦久慈说道:“秦澈说,请了大夫过去,被关的太久,常年没有接触过外人,精神方面略有些不稳定,会口齿不清,多调理便好了。主要还是身上,受了周大通不少折磨,左腿是保不住了。”
韩凉点点头,道:“嗯,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了。”说完,手自然而然的就拉住了秦久慈揪着衣袖的手。
他的手修长有力,手心犹带着一丝薄汗,因为常年弹琴,手指指节处还有一层薄茧,不够宽厚,却足够温暖。
紧扣的手指掩在宽大的衣袖下,秦久慈抬头看了面上不动声色的韩凉,轻笑一声,回握住他的手。
秦久慈顾着绕路,却忘了绯烟宫正是在西边,两人走着走着,便走到了绯烟宫口,宫门挂满了白色的生绢,宫里亮着一豆灯火,应是有人在里守灵,秦久慈道:“想不到她如此玩弄心计的人,还能被他人害死,生前恨不得能在后宫翻云覆雨,死时倒是安静的很。”
韩凉道:“是她罪有应得,只不过不知道幕后那人到底是什么目的,你这段日子多加小心,别惹事端。”
秦久慈笑了,说道:“在你眼里,本宫就是个只会惹是生非的人么?”
韩凉道:“多谢防备总是好了。”
正值花信之年的女子,就这么匆匆的凋凌在这里。招魂幡随着夜风高扬,趁着大开的黑洞洞的宫门,像是一张可以吞噬生灵的巨口。
‘后宫,本就是个吃人的地方。’
韩凉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这句话,彼时他还年幼,不能理解娴妃泪中带笑的言语,而就在此刻,他忽然能理解当时母亲的说这话时,是带着何等的辛酸与苦楚。
“今日是她的头七?”韩凉看到招魂幡,问道。
秦久慈想了想,道:“唔,你这么一说,今日确实是,明日就该出殡下葬了。”
头七回魂,引幡招魂,清静魂身,人死后魂魄犹存,要在死后第七日回家看一趟才能安心西去。
韩凉道:“我们走吧,这里有些……”‘不寻常’二字还未说出口,便听得从绯烟宫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声,一个戴孝的宫女从宫中跌跌撞撞的冲出来,看到了站在宫门口的两个人仿佛看到了救星,也顾不得站在这的人是谁,连滚带爬的跑出来抱住秦久慈的大腿哭道:“救救我,救救我!有鬼啊——”
四周守夜的宫女太监听到动静,纷纷聚过来,那宫女满脸泪痕,显然是受到不小的惊吓,秦久慈蹲下去,想要将她扶起来,奈何宫女跟生了根似的,怎么都不肯站起来。
秦久慈就这这个姿势,拍拍她的后背,说道:“别怕,没事了。”
韩凉从未见过秦久慈安慰人的时候,在他的印象里,秦久慈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子,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细心的一面。
赶来的太监和宫女刚刚离着远没注意到这边两个黑影站着的是谁,此时走近了才注意到竟是公主殿下,纷纷跪下行礼道:“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免礼吧,”秦久慈转过头,问刚刚冲出来,现在还惊魂未定的宫女道,“里面怎么了?”
宫女缩在秦久慈怀里,手指颤颤巍巍的指向那个黑洞洞的宫门,哭着说:“里、里面有鬼,她回来了!她要杀了我!”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韩凉问道:“你说的‘她’是谁?”
宫女太监早就看到这个跟在公主旁边的男人了,有近身伺候过的认出这是那位靖国送来的质子殿下,却是无人敢发问。
小宫女哆哆嗦嗦的说:“是、是贵妃娘娘!她她她回来了!”
……
“宫中闹鬼?”柳皇后吹了吹调羹里的粥,毫不在意的问道,说话间把调羹递到怀里的小皇子嘴边,柔声道,“泽泽乖,再吃一口母后就让你去玩。”
坐在下座前来请安的夏嫔道:“皇后娘娘,千真万确,听说昨夜绯烟宫那个撞鬼的宫女此时昏迷不醒,听宫人们说,是被亡魂下了咒了。”
怀里肉嘟嘟的小孩子皱着一张小包子脸,张嘴喝下最后一口粥,柳皇后放下调羹,说道:“泽泽真听话,母后现在有事情,让嬷嬷带你去后面玩好不好?”
待到嬷嬷带着秦泽出去之后,柳皇后才说道:“会不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坐在夏嫔右侧的惠妃跟着说道:“娘娘说的有理,在臣妾看来,闹鬼之说根本就是无稽之谈,陛下圣明在上,皇后娘娘贤德在内,福泽庇佑,何来鬼怪?依臣妾之见,不过是有人在装神弄鬼罢了。”
夏嫔被惠妃一句话说的哑口无言,她这话显得自己多搬弄是非似的,于是便把话头引向坐在后面一直低头喝茶的文常在身上,“绮妹妹,你怎么看?”
猝不及防被点到名字的女人略带惊慌的放下茶杯,声音也如人一样,细细弱弱没什么存在感:“臣妾,臣妾不知。”
惠妃说道:“话说回来,绮妹妹的樱兰宫就在绯烟宫旁边吧?昨夜可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文常在的宫殿居于绯烟宫的东南方,离着绯烟宫不过百丈远,几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使得原本就胆小的她更加紧张了,说道:“臣妾向来睡的早,没听到昨夜有什么动静……”
夏嫔说道:“听说昨夜温恪公主就在绯烟宫,皇后娘娘您可听说了?”
柳皇后显出一副惊讶的神色,道:“本宫倒是不知道温恪那丫头去过,待这事儿过了叫她来问问吧,行了,今儿个是荣贵妃出殡之日,宫中不甚太平,你们几人早些回去吧。”
既然下了逐客令,几人也不好多留,向皇后行过礼过后纷纷回自己宫去了。
几人走后没多久,一个太监悄无声息的从侧门进来,说是有要急之事禀告皇后。
这几日变天,柳皇后的身子不大舒服,腰腹总是不时的疼一阵,柳嬷嬷压着力道正给她按着腰,门外传来通报之声,宫女进来,垂首说道:“娘娘,绯烟宫的小兴子求见。”
“绯烟宫?”柳皇后懒懒的问了一句。
柳嬷嬷接道:“怕是让昨晚的事儿给吓着了,要不要老身过去宽慰几句打发走?”
柳皇后道:“罢了,让他进来吧,许是有什么要紧事。”
……
秦久慈将受了惊的宫女带回了瑶光殿,给她安排了一处偏殿修养,刚听说人醒了想要过去看看,便被进来的凝雪给拦住了。
“殿下,皇后娘娘让您去元乐宫一趟。”
秦久慈停了脚步,道:“母后怎的了,是身子不舒服么?”
凝雪摇头道:“奴婢不知,不过听前来传信的安桂海说,娘娘脸色很不好。”
安桂海是跟了皇后几十年的老公公了,特地派他来找,难道是发生什么事儿了么?
等秦久慈赶到元乐宫时,柳皇后不似常日里一副轻松多懒的模样,而是正襟危坐,面色严肃。秦久慈问了安,柳皇后问道:“温恪,母后问你,你昨夜可是到绯烟宫去了?”
柳皇后鲜少在私下喊她温恪,通常都唤她一声‘慈儿’,秦久慈交代道:“母后您是说绯烟宫‘闹鬼’之事么?儿臣昨夜难眠,便在外散散心,恰巧看见此事……”
柳皇后叹了口气,打断她,问道:“散心可是由着景兰宫散到绯烟宫去了?”
母后知道了?秦久慈昨夜只顾着看那宫女,倒忘了向众人解释自己与韩凉此时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了,难免会传到母后的耳朵里。
见秦久慈没说话,柳皇后笃定了心中的想法,恨铁不成钢道:“慈儿啊慈儿,你让母后说你什么好!你可知你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什么身份?”
秦久慈跪下,说道:“儿臣知道,此事与他无关,母后若要责罚,便罚儿臣一人。”
“放肆!”柳皇后鲜少动怒,她站起来走到秦久慈身边,“慈儿,此事若叫你父皇知道,你这不是护着他,而是害了他懂么!”
“母后,”秦久慈的头重重磕在地上,说道,“我心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