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三还记得,他将偷藏着的匕首刺进自己二哥心口时的那种惊颤战栗,原本他只是想带着它要逼问裴二,却不想最后,自己竟走到了亲自手刃兄长的地步。
他不是没想过,若手足相残之事传了出去,裴府的名声将如何,可是相比起裴家二爷因爱生恨,残忍杀害裴家四爷的消息,手足相残,毁的也不过是他自己的名声。
毕竟他只是个裴府庶子,至少牵连不深,然若是这样残忍难容的真相事发,裴三更不敢想,他的孩子将来如何为人。裴家,又该承受言官文人如何激烈的口诛笔伐。
兄弟乱。伦,庶子杀嫡,甚至杀害嫡孙,逼死弟妹,一桩桩一件件,若是全都摊开在天光之下,于年迈的母亲,于整个裴家,无异于都是灭顶之灾。
倒不如一切都由他担了,就当他是个病态之人,就当这一切不过是他一人单纯犯下的两起命案,没有那么多的前尘牵扯,没有那么多让人心惊胆战的缘由,这样多好?何必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时妤昭的脸藏在昏暗的烛火之中,明明灭灭,桑靳看不清她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神情。
裴三有什么错呢?
大概只是错在他自己钻进了兄弟之谊,家族大义的死胡同里,妄想自己能够承担所有罪业,最后搭上自己,他不知道裴三事后清醒可曾后悔,可是如今裴太师连失三子已成事实,即便后悔,却依旧难罔法理昭彰。
忍了忍,桑靳还是有些忍不住想知道自己一开始就怀揣着的问题答案,看了看坐在案后的摄政王,桑靳抿抿嘴角,“若是今日裴相相求,殿下可会对裴三网开一面?”
时妤昭一顿,回神抬头之后看着桑靳探究的神色,闭了闭眼睛,“不会。”
“若是相爷以命相逼呢?”
“他不会。”
桑靳一顿,闻言愣怔片刻,随后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上两声,“殿下倒是信他。”
“桑靳。”时妤昭突然喊他,“你该知道裴昀即便在朝中如何机关算尽,在裴家,他却不过是一个平凡后辈。他同家人感情亲厚不假,可是若因此便要他罔孤王法,他若是真做了,便就不是他了。”
“家国天下,孤当年毫不犹豫便封他为相,便是信他心中,百姓江山,家国安定,是他终究割舍不下的信仰和执念。是以他若当真能够徇私枉法,做个真真正正不顾一切的奸臣佞幸,那便是说,这些年,孤都信错了人。”时妤昭的声音在幽黄的火光中更显坚定,“可是孤信他,这一次,同样不假。”
静默良久,桑靳突然发出一声轻笑,仿佛拨云见月,“也不知他是几世修来的福分,竟得殿下这般看重。不过他这人,风流爱玩的性子,只怕是当真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万一殿下有朝一日一个看不住,那只怕回头他就都娇妻美妾,儿孙满堂了。”
桑靳笑得不怀好意,然出乎意料的,是时妤昭今日竟没有如往常一般,朝他丢份折子便让他滚,而且仿佛老僧入定,坐在案后的圈椅之中,不悲不喜的模样。
桑靳有些吃不准时妤昭的意思,眉梢一挑便奇怪地开口发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桑靳。”
“嗯?”
“你这是知错就改,回头是岸,也懂得何为收敛,在意起孤的情绪来了?”
桑靳:“……”
“你下去吧,孤想一个人静静。”
大概是夜色惑人,时妤昭想起在裴家之时,裴昀那急切激烈的吻,忍不住抬手碰了碰嘴角,然下一瞬脑中的场景便换成他避之不及的模样,还没来得及勾起的嘴角一僵,面上的神色又变得冷清。
她信他,可是她却也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心这些年来,依旧不在她身上。
不是没想过放弃,可是到底意难平,不甘心。再等等吧,再等最后一次……
真的。
最后一次了。
桑靳才百无聊赖地在皇宫的飞檐之上跳来跳去,跳回自己府上的时候,留守裴家的一名锦衣卫也恰好前来回禀裴家二房同裴簌的冲突争执。
桑靳狭长的眼尾微挑,眯了眯眼,“你说……裴二夫人,同裴家的大姑娘起了争执?”
“正是。”
“那可有人受伤?”
“只是三房的小公子被殴打得浑身青紫,三夫人白日昏迷之后一直不曾醒来,裴大姑娘也是将二房的人教训了一顿,那二夫人虽不服,却也没敢朝大姑娘下手。”
“是吗?”
“是。”
桑靳点点头,“你们继续盯着,记得将二房的人看紧点,别让他们做出什么下三滥的事情来。”
“是。”
裴家大房,裴夫人听了大半夜的,二房的人竟在三房生事,简直就想将二房那个弟妹丢出去。
一直以来她就不喜欢那个二弟妹,怎奈都是一家人,这些年她虽有过,可是好歹还有裴二管着,没翻出多大的浪来。
没想到今儿个二弟才出事,她便也坐不住了。虽明知她同二弟没什么感情,可是这样凉薄,难免叫人心寒。
“你到二房去走一趟,就说是我说的,让二夫人,还有嫣姐儿和济哥儿这一个月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没事就不要出门了,等什么时候二夫人懂得教导儿女,疼爱幼辈了,再出来不迟。”
裴夫人身边的嬷嬷闻言有些迟疑,“这二爷才刚去,便将二夫人一家禁足,不大妥当吧?”
“没什么妥当不妥当的,对外就说二夫人忧思过重,病了,嫣姐儿和济哥儿在床前照顾着,不叫他们长点记性,之后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裴夫人今儿个也有些累,“你去吧,顺道再给三房送些补品药材,可怜见的孩子,三弟妹还没醒呢,孩子倒是又叫人给欺负了,也不知那二房的人都是怎么教的,连五岁的孩子都下得去手!”
“夫人何必为了她们生气?您如今身子重,还是要多替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且老奴看那三夫人也不是个叫人拿捏的,待醒了知道这事,最后还不知是谁吃亏呢。”
“罢了罢了,三弟妹到底是个有分寸的,我原也不担心,叫下人们多尽心点,否则就都发买了去,裴家养不起一些奴大欺主的畜生。”
“是。”
而裴簌的院子里,丫鬟们才拥着她到了里屋,替她备好了热水,裴簌挥退下人,便自己踏进了浴桶之中。
忙碌了一天,裴簌有些疲惫,忍不住抬手捏了捏眉心,突然便感觉到有双手搭上了自己的额间,动作轻柔地按压起来。
裴簌一僵,便听到身后的人轻笑一声,“被吓着了?我怎么不知道,原来裴大姑娘如今这般胆小了。”
裴簌:“……”
然后那人又低下头,凑到她耳边轻轻一啄,“生气了?”
“桑靳!”
桑靳妖娆的眉眼在夜色中愈发妖冶,只是声音却低了下来,不似平日里同旁人说话时的阴阳怪气,温温柔柔的声音,仿佛像个书中的读书人,“阿簌,我知你今日难过,可是摄政王殿下却也不能罔顾王法,即便是裴昀去了……你三叔,也只能听赵大人的意思了。”
“我知道。”裴簌闻言抿了抿嘴角,“而且我弟弟是不会去找摄政王殿下求情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哪里是个会徇私枉法的人?”
桑靳一愣,“你这话说的,同殿下真是一模一样。”
“嗯?”
“方才在书房里,殿下也是这般回答我的,只是我就想不明白了,他明明就是个心狠手辣,满肚子坏水的人,你们怎么就把他夸得跟赵大人似的了?谁不知道那是个奸臣?”
话音方落,桑靳便觉得自己腰间一疼,裴簌嘴角微弯,掐在他腰间的手微微一拧,“你说什么呢?”
“我……什么都没说。”
“哼。”
待裴簌收了手,桑靳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自己的腰,然后转身趴在裴簌光洁的肩头,“阿簌,咱们就别再怄气了行吗?我娶你,我们一家子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然而方才还笑盈盈的裴簌在桑靳这句话说完的时候,面色便僵了下来,随后微微别开眼,不去看他,“桑靳,你知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可是你就不想和珞儿在一起?”
“桑靳。”裴簌闭了闭眼,“若是你当年也这样坚定,珞儿现在,也不会是这样。”
“可是那时候……”
“我知道你有苦衷,你那时候不该有我,不该有孩子,可是桑靳。”裴簌突然抬眸,“即便我总是这样告诉自己,可是我还是在意,我还是在意当年的事情。但是我不逼你,哪怕当年的我被人戳穿了脊梁骨,依旧没有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那么现在这样,于你于我,都是最好的结局了,不是吗?”
“我……”
裴簌笑了笑,看着他略显惊慌的眉眼,裴簌想,当年若是她也能看见他现在的这幅神色,自己是不是就是死也甘愿了了呢?可惜啊……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倘若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