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簌当年,还不是像现在这样,人人提起唯恐避之不及。
那时候,裴簌也是临安城中一等一的贵女,及笄之时,求娶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可是也是那一年,裴家长女遭采花贼掠掳的消息传遍临安大街小巷,裴府上下甚至惊动数百禁军全城搜寻,可是裴家的大姑娘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谁见过她。
直到数月后她突然出现在裴家大门外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变得锋芒毕露。
后来她被裴家安置到别庄休养,过了一年方才回来,也自此宣告自己不再婚嫁。
她知道临安城中的人都是如何看她的,被采花贼掳走数月,能回来都已是万幸,怎么还可能是清白的身子?而这天下人将清白看得有多重要,没有谁比她更清楚。
她曾经也亲眼见过一个婚前失贞的官宦小姐,被悠悠众口逼得以死明志,她也见过随人私奔的高门贵女,被家人遗弃,被众人在饭后津津乐道,指指点点。
轮到自己的时候,她早就做好叫人冷嘲热讽的准备。
不过她比那些人好上一点的大概就是,裴家上下,除了二房的那个婶婶和二妹妹,便没有谁再对她指手画脚。
所有人都追问她,那个奸人是谁,可是每当提及此事,她往往闭口不谈。家人问及,她便哭,外人提到,她便揍,是以一直以来,依旧没人知道,当年究竟是谁有那样大的本事,能够从裴家悄无声息地将人掳走,甚至避开后来裴家同禁军的搜查,只有裴簌自己明白。
因为她爱上桑靳,所以最后的所有,都是她输。
即便她后来在别庄悄悄生下桑珞,也只是将他丢在城郊的林子里。
因为她知道,桑靳会来的,他可以不要她,但是他却不会不要孩子。
因为她裴簌会成为他桑靳的软肋,手无缚鸡之力,叫人盯上,便是死路一条,而一个捡回来的孩子,只要他不说,她不提,便没有人会怀疑,他们之间是父子。
裴簌将自己的头一起往水里沉了沉,又露出脑袋,水面上漂浮着的花瓣,在她脸边轻拍旋转,“桑靳,找个机会,将珞儿送走吧。”
原本沉寂在往事中的桑靳闻言猛地抬头,“为什么?”
裴簌笑,“他如今也有五岁了吧,你不送走他,最后怎么办呢?你们是父子,随着年纪渐长便会越来越像,到时候,只要不是傻子,看见珞儿的那张脸,便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了。”
“可是如今我已经不用顾忌那么多了,我可以守着你们,不让任何人碰你们一丝一毫,这些年我总是在忙着铲除异己,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一家团聚?”
“但是我累了呀。”裴簌叫热水蒸得有些湿漉漉的睫毛微敛,“我不想再经历狂风骤雨了,我所有的勇气和精力,都在那几年对抗外界的纷纷扰扰的时候用尽了,我不敢再面对一次。”
裴簌微微抬眼,“你知道吗?那些话,真的可以逼死一个活生生的人,若不是因为还有珞儿,我可能也坚持不下去。因为我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立场反驳,而其他莫须有的罪名,都说三人成虎,也都要成真的了,有时候连我自己差点都要信了。”
“阿簌……”
“桑靳,你不会懂的,我真的怕了。”裴簌的眉眼发红,那两年的风言风语,逼得她几欲发疯。那时候的桑靳甚至不敢像现在这样,总是时不时出现在她身边,那两年她没有见过桑靳一面,因为她知道她和他的仇恨比起来,算不得什么,所以他才会在她表露心迹的时候,对她说:
“我可以和你在一起,但却不能永远和你在一起。那样你会死,我也会死,我会输得一败涂地。”
那时候桑靳眉眼间的阴狠还那样明显,她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能让他终日戾气难消,可是她也自此明白,无论他是为了什么,总归她在他心里,真的算不了什么。
至少比不上,他心中的仇恨来得浓烈。
看着裴簌的眉眼发红,桑靳只觉得心口一阵疼痛,喉间梗塞难言,所有的情绪一涌而上,堵得桑靳头疼眼花,仿佛就连呼吸,都变得那样艰难。
小心翼翼地伸手抚上她的脸,仔仔细细地替她擦着眼角的泪,随后默不作声地拿过一旁的毛巾,将人从浴桶中抱出来,包裹得严严实实,抱回了床榻上。
裴簌伏在他心口一动不动,桑靳也就那样抱着她,低头在她耳边轻轻地吻,仿佛在哄着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乖,不哭了,是我不好,我错了,你不哭了好不好?”
神色惊慌,一如当年刚将桑珞抱回府上的时候,第一次听他奶声奶气地嚎啕大哭时的手足无措。
这些年,他偷偷看着她,再到如今这样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她面前,桑靳虽然承认当年初遇的时候,他对她着实是感情不深,可是不可置否的,是他在那之后,总会时不时想起那个总跟在自己身后,眉眼乖顺的小姑娘。
也总会想起,她当年娇娇怯怯的表白。
于是后来越想越多,越来越想,便忍不住想去看她,却不想这看也会看人上瘾,这些年,他亲眼看着自己沉沦,越陷越深,可是他还是舍不得将自己从那牵肠挂肚的感情中拉扯出来。
他纵容着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沦。
等到入秋的时候,临安城中的百姓终于见到了西域那个年少登位的新单于,当单于的车驾入城的时候,街道两旁的百姓围观得津津乐道,虽说如今他们同西域都有不少的贸易往来,可是到底天高皇帝远的,西域的人和物都稀罕得紧,如今见他们的单于入京,可不是要好好看上一番?
时妤昭就站在皇宫的宫门之外候着,身边还站在桑靳和裴昀,身后是百官宫人,乾元帝在大殿之上等着呼韩邪单于觐见,虽说如今掌权的乃是摄政王,可是到底乾元帝才是名正言顺的一朝天子,是以由她来迎接西域单于,再合适不过了。
宏挞在见到时妤昭的时候,还是少不得惊讶了一番了。虽说他早就知道天朝的摄政王殿下是个女儿身,可是怎么着也该是像他们西域的那些身材高大,面色端严的女人一样吧?怎么会……
怎么会是白白嫩嫩,看起来小小一只的兔子呢?
即便是眉眼生得凌厉妖娆,可是在见惯了高大女人的宏挞眼里,时妤昭这小小一团的模样……
还是兔子。
然而就在宏挞还在惊奇地打量时妤昭的时候,站在摄政王殿下身边的丞相大人就有些不乐意了,眼睛往哪儿看呢?看看看,是没看过女人吗?西域蛮夷就是粗鲁!无礼!竟敢直视摄政王殿下,就该把眼睛挖出来!
然后裴昀想到面前这位单于还是来求娶公主的,原本就黑的神色登时变得更沉,这小蛮子不会是看上昭阳公主了吧?裴昀这才想起来,时妤昭虽是当朝摄政王,可是除此之外,她也是时家皇室身份最高的金枝玉叶,单于是来求娶公主的,摄政王殿下也是公主啊!
于是裴昀看着一双眼睛就快要黏在时妤昭身上的宏挞之时,简直有些按捺不住自己澎湃的心情。
打死他!给他套麻袋!
而后知后觉的宏挞也终于在裴昀那强烈到几要将他看穿的眼神中回过神来,转头看了他一眼,见这位天朝的丞相大人目光狠毒地盯着自己,宏挞有些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是自己长得太漂亮了?这位丞相大人嫉妒?
眨了眨眼,宏挞觉得自己想得大抵是没错的,毕竟这位丞相大人可是声名赫赫,在入京之前,他身边的人查探来的消息,除了时妤昭这位摄政王殿下之外,就属这位裴相爷最详尽了,就连乾元帝,都得排在这位相爷后边。
据说此人阴戾狠辣,诡计多端,却生得貌比潘安,深得摄政王殿下的欢喜,且此人善妒,总是一人专美于前,若是在摄政王殿下跟前有比他姿色还好的,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而这些年来,唯一一个长得貌美如花,却还能在他手下活下来的,除了另一个站在摄政王殿下身边的锦衣卫统领桑靳,就再没别人了。
不过宏挞觉得,这位桑统领能够活下来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他是个女儿身。
而宏挞也该庆幸他没将这些话说出来,否则还能不能活着走进皇宫,就都是个问题了。
不过单于是个善良的人,见丞相的脸色着实是难看,还是忍不住开口安慰了两句,“天朝的丞相大人,你不用这样盯着孤王看的,毕竟虽说孤王的才貌出众,可是丞相也是生得玉树临风,即便比孤王差些,那也是人中龙凤了,毕竟这世上像孤王一般的男子着实不多。”
裴昀:“……”
时妤昭默默地别开眼不去看他,而另一边的桑靳则是丝毫不给面子地直接笑出声来,惹得宏挞也忍不住转头去看他,“这位统领,虽说你如今官居高位,可是……”
宏挞压低了声音,“孤王一眼就看出来你是女儿身了,都说红颜祸水,统领还是要低调,低调。”
桑靳:“……”
这回轮到裴昀丝毫不留面子地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