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旧事被缓缓道来,徐墨白的眼神有些涣散放空,但却幽远。
我找不到他视线的落脚点,只觉得他似乎要看出这间小小卧房,看到很久很以前的那时候。
“徐家的规矩是逢整必大贺,再加上我又是长房长孙,所以十岁的生日,家里直系旁支的亲戚几乎都聚到了老宅。那时候我爷爷还在,我跟在他身边和那些认识、不认识的亲戚打招呼,却总是忍不住去看我妈。我还记得她那天穿了一件特别好看的水红色连衣裙,跟在我爸身边招呼来宾,脸上的笑容淡到聊胜于无。可即便是那样,我心里也是艳羡又难过的。因为即便是那样聊胜于无的笑容,她都不曾给过我。吹蜡烛许愿之前,我爸带着我妈来给我送礼物。我爸送给我的是一块青田石印章,上面‘扶摇直上’四个篆刻,是他在老师傅的指导下一刀一刀刻出来的。而我妈,则是两手空空。”
我微微张嘴,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判断——这往后的事情,只怕不会是什么皆大欢喜的结局。
“我当时看着我妈什么礼物都没有准备,一个没忍住,就红了眼。我知道自己不能在那样的场合哭,就低下头不停的眨眼。然后,我的脸被人十分温柔的捧起来,是我妈。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自从我有记忆以来,那是我妈对我做过的最亲密的动作。她特别温柔的捧着我的脸喊我的名字,我当时就懵了。然后,我妈,她对我笑了,笑得特别特别好看。”
徐墨白停下,拧着眉毛滚动喉结。
我受徐墨白的影响,也抿紧嘴唇,继而将他的手握紧。
“我当时开心坏了,瞪着眼睛看过我妈对我笑,就扑到她怀里哭出了声。我妈抱着我、哄着我,我至今都记得她说话时候的那种温柔语气。所以她让我不要哭,我就真的没有再哭。她捧着我的脸让我重新和她对视,说话时候仍旧带着好看笑容。
她说:墨白,你不要怪妈妈不对着你笑。妈妈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我当时不明白,我想问为什么,但我妈已经拉着我转到了我爸面前。她指着我爸的鼻子,脸上瞬间就没了笑容。我当时看不懂她脸上的表情,直到后来长大一些,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彻骨仇恨。
她指着我爸说:这个男人,你们徐家引以为傲的长房骄子,他口口声声的说爱我,却强取豪夺、不择手段的拆散我和我的未婚夫,逼迫我嫁给他。他和我说只要我给他生了儿子就恩怨两清、会和我离婚放我离开,可如今徐墨白已经十岁,他却仍旧用我的弟弟、我的爱人胁迫我留在他身边。你们说我是个不近人情的冷美人,可如果换做你们被绑在这样一个魔鬼身边,你们哪一个能笑得出来?”
徐墨白的声音不疾不徐,可我却心痛难忍。
千言万语,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倒是徐墨白,低头看过皱眉抿嘴的我,便轻吻我额头以示安慰。
“事情发生的突然,我并没能将我妈的话完全听明白。我拉着她的手,想要问问她,但我爸已经先一步动作。他将我妈从我身边扯开,一张脸是盛怒之前的隐忍冰冷。他质问我妈‘你是不是疯了’。然后我妈就又开始笑,但却不再是之前对着我的温柔微笑。而是歇斯底里的癫笑。
她说:我就是疯了,被你逼疯了。一个被你用来当做筹码换我自由的孩子,你以为我对他能有多少感情?!我只要一想到他是你的种,我就恶心!父债子偿,你不放我走,那我就让你儿子来还你的孽债!
我妈说完这句,就重亲去看我,眼白里全都是充血的红血丝。她对我说:徐墨白,你就是个孽种,这辈子,你都别指望我对你笑。”
我的心一抽一抽的痛。
我不知道徐墨白到底经历了多少个痛彻心扉的夜晚,才能将如此往事用这样淡泊如常的语气说出来。
此时此刻,我只知道,我想将他的手握得紧一些,再紧一些。
徐墨白反手与我十指紧扣:“后来我的十岁生日宴不欢而散,我爸将不停咒骂的我妈带走,我则被爷爷留在老宅。从那年开始,我再没过过生日。两个月之后,我爸带着我妈到老宅接我回家,两个人已经又恢复了那样相敬如宾却不冷不热的状态。我妈和我道歉,说了好多好多,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唯一记得的就是那天她红着眼睛歇斯底里骂我孽种的癫狂样子。上学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母亲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母爱是这世界上唯一一种不受外界条件左右、与生俱来的伟大感情。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母亲是个特例。
而自那之后,我似乎也受了我妈的传染,不再爱笑。并且,每次午夜梦回,我回忆过梦里我妈那歇斯底里的样子,就会问自己,如果最亲近的母子血缘情感都可以如此,那这世界上,还能有什么感情可以靠得住?小好”
徐墨白低头看我,喊只有在少年时候才喊过的我的乳名:“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害怕和不确定。因为在我遇到你之前,从没有人对我那样笑过。”
酸涩的情绪瞬间就全都涌到了喉咙口,上不去又下不来,堵得我眼眶都跟着发涨——如果不是没有办法,谁会愿意拒绝爱情?
徐墨白的情绪也有些波动,他缓缓做了个深呼吸,连带着枕在他胸膛上的我的脸也跟着一起一伏。
“搬到你家隔壁的时候,我已经十七,自以为是的认为这颗心已经坚硬如铁,不会再为任何人事有所波动。我跟着我爸我妈接受邀请,到你家里去做客。当时你爸爸说他有两个女儿,介绍完身边站着的安乐就带着我们一家往客厅的落地窗那里走。他喊小好,我跟着他一起往院子里的杏树下面看,就看见了你。你抱着画板,噘嘴瞪眼,埋怨你爸爸那一嗓子吓跑了花朵上的蝴蝶。”
往事回忆到这里,徐墨白脸上的表情总算有所舒缓。
我也跟着展眉——我和徐墨白的第一次见面,是春暖花开的五月。
那时候家中院子里的杏花开得正好,纯白的花朵上落了一只足有小孩子手掌大小的花蝶。
我拿了画板铅笔做写生,结果蝴蝶翅膀才画了一半,就被父亲那一嗓子“小好”惊走了主角。
我不高兴,对着父亲抱怨完毕,这才发现他身后还站着客人。
十七岁的徐墨白穿着素白T恤,颜色比那满树杏花还要洁白。他站在那里不苟言笑,却仍旧俊朗帅气的不得了。
我当时就暗搓搓的想——这小哥哥可真好看,比刚刚那只花蝴蝶还要好看,要是小哥哥以后能做我男朋友就好了。
只不过,相较于我的一见钟情,徐墨白对我的第一印象可就不怎么完美了。
“当时你又是发脾气又是摔画板,我就觉得,这小丫头脾气可真差劲,一看就是被溺爱娇宠坏了的大小姐。以后谁要是娶了她,可有的受。”
少年情事,总是欢喜占了多数。
所以即便是徐墨白,说到这一段也不自觉带了笑意:“后来你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在客人面前失了态,从花园走到客厅之后,就换上了一副乖乖表情。自我介绍的时候,你说你叫安好,让我喊你小好就可以。我当时看着你笑,就又觉得,这小丫头除了脾气差劲一些,笑起来倒还挺好看的。而且,你还笑着喊我小白哥哥……”
提及十七岁时候的昵称,年近三十的大男人却面露羞赧,我看了,真是喜欢得不得了。
我笑得揶揄,徐墨白不自在的扯了扯嘴角,就开始转移话题:“当时为什么那么喊我?”
我抿抿嘴,试图蒙混过关:“没什么啊,我叫小好,你自然就叫小白啊。”
徐墨白微微眯眼,摸到我腰间痒肉:“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我扭着身子进行反抗。
徐墨白勾勾嘴角,重新欺身上来就开始轻车熟路的抓我的痒肉。
我笑到眼泪横流,不得不投降:“我说!我说!”
徐墨白脸上也挂着笑,漆黑瞳孔里的光比我刚刚看过的钻石还要璀璨。
我因为这双眼睛叹气:“当时觉得你好看,光顾着看脸了,等你说完了才发现自己就听见最后一个白字,所以就喊了小白哥哥。”
徐墨白哭笑不得:“安好,我服了你了!”
我撇撇嘴,重新在徐墨白怀里趴好,终于等到机会将自己最想要知道的问题问出来:“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徐墨白的眼神又开始变得涣散放空:“我不知道。”
“不知道?”
“那时候你叽叽喳喳的总围着我喊小白哥哥,我就只把你当孩子看。后来……”
“后来什么?”我追问,直接从徐墨白怀里坐起来看他。
徐墨白笑着握住我戴着求婚戒指的手,只去看那上面的璀璨钻石:“后来有一年你跟陆可可在院子里放风筝,风筝落在房顶上,你给我打电话让我帮忙。我拿了风筝给你,你说小白哥哥你好厉害。那时候你笑得两只眼睛都弯成了月牙,那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厉害,给予我肯定,也是第一次,有人对我那样笑。”
“哪样笑?”我继续追问,已经不大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笑的。
徐墨白眼帘半垂,先是握着手的手把玩了两下,这才缓缓抬眼:“那时候也是五月份的春天,身后满树繁花在太阳光下面白得耀眼,却比不上你那粲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