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阿贝的提问,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是的,我要继续接受催眠。”
阿贝有短暂的停顿,再开口时已经恢复了专业的医者态度:“可是你刚刚的状态不太好,我并不建议你继续催眠。还有,安,你现在要告诉我你刚刚在催眠梦境里都看到了什么,我要根据你看到的内容,确定是否为你安排接下来的催眠。”
我沉默,嘴唇上又有了异样感觉。
“安,我需要知道,才能帮你。”阿贝的声音轻而缓慢,如同窗外掠过树叶的微风。这一句说完,他便靠进身后的椅子,不再与我对视。
我将搭在肚子上的手掌稍稍收紧一些,舔了舔嘴唇:“那个男人说要喂我喝水,我不肯,他就捏住了我的下巴、用手指摩挲我的嘴唇。你在催眠梦境里问我怎么了的时候,我的嘴唇正被那个男人的手指按压着,所以才没有回答。”
一番话说到这里,我先缓缓舒了口气,这才继续:“那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所以我刚刚才问你,这接下来的催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知道我自己正在被催眠。”
阿贝沉思,有一会儿才抬眼来看我:“刚刚的催眠梦境,你还是被蒙着眼睛什么都看不到?”
“嗯。”我点头。
“好,我知道了。”阿贝同样点头:“那你是想要休息一下,还是现在就继续?”
我疑惑:“可是我刚刚和你说的……”
“你忘了?”阿贝笑着勾勾嘴角:“你在梦境里可以听到我说话的。”
我顿住,随即恍然——是了,那个来自我心底的声音,那不就是阿贝的声音么。
我将原本向着阿贝倾斜的身体摆正躺好,侧头去看他:“这次,你准备怎么催眠?还是聊天么?”
“现在你已经适应,我就不用再做那么长的铺垫。”阿贝笑笑,示意我闭眼:“现在,你已经回到了被绑架现场,你被蒙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面前是漆黑一片。”
阿贝的声音轻柔如山间的风,我闭上眼,意识开始渐渐模糊。
然后,我听到有一个声音对我说:“安好,这个响指声音过后,你就会回到被绑架现场。别害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下意识的点头,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
大概是三四秒之后,也可能是五六秒之后,我听到响指声音,身体随即失重跌落。
我因为这可怕的失重感觉猛然睁眼,眼前仍旧黑漆漆一片。
我的下巴被人捏着,我的嘴唇被人按压摩挲。
男人的声音带着狎昵打趣,他对我说:“你现在可是砧板上的鱼肉,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做无谓挣扎。”
与此同时,我听到心里有个声音也在对我说:“安好,不要怕,没事的。”
我不再反抗挣扎,任由男人来给我喂水。
这之后我和男人的对话,基本上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他或是狎昵或是暧昧,温柔语调里多了几分轻佻。
我因为那一口一声的“小宝贝”沉默,而男人打趣之后得不到回应,就起身离开。
再往后,我恍恍惚惚似睡似醒,不知过了多久才因为周遭动静警醒。
这一次男人给我喂了粥,味道还挺不错。我即便是被蒙着眼睛绑着手脚,也一连喝了两碗。
而男人后面的打趣,便可略过不谈。
然后,我听到男人对我说:“那接下来,咱们就谈谈正事吧。”
我心里徒然一紧,下意识的收紧手掌。
我这样的反应,使得心里的声音第二次响起。
他说的,还是同样话语:“安好,不要怕,没事的。”
“好。”我点头回应心里的声音,继而便听到了音乐声响起。
钢琴曲轻缓柔和,环绕耳畔就犹如母亲的喃喃细语。
我下意识的反抗,听到心底声音第三次响起。
他问:“安好,你怎么了?”
“我听到音乐声,我觉得有问题,我不想听。”
“安好,不要拒绝,不要害怕。放轻松,不会有事的。告诉我,在音乐声之后,你听到了什么?”
心底的声音比钢琴声还要柔缓,也比钢琴声还要不容人拒绝。
我按照那声音说得做,在黑暗中去分辨男人都对我说了什么:“有人在问我……问我的爸爸……他在问,我的爸爸过得好不好?我告诉他,我的爸爸现在一点儿也不好……”
我断断续续的叙述,说到最后悲从中来,便开始流泪哭泣。
“我可怜的姑娘。”男人给我安慰,为我抚去眼泪。然后,将我拥入怀中。
我心底的声音也变得格外温柔:“然后呢,他又对你说了什么?”
我轻轻抽泣,用力辨别:“他问我爸爸的遗嘱里都写了什么?还有……他问我,爸爸除了遗嘱,还有没有别的交代?可是……可是……”
我开始头痛:“可是我不记得爸爸除了遗嘱之外还有别的交代,我……我不记得了……”
头痛一点点变得剧烈,我已经无法分辨男人的声音到底是来自心底还是对面。
我只听到,他声音温柔,却不容人抗拒:“你不可以不记得,我需要你记得。”
头痛欲裂,我收紧手掌,察觉到有人与我十指紧扣。
他说:“安好,醒过来吧。”
一声响指过后,我轻颤眼睫。
眼睛睁开的过程比我想象中的要长,我缓慢呼吸长长叹气,察觉到不对便侧头转眼——我与阿贝,正十指紧扣。
我尴尬又匆忙的松开,然后更加尴尬匆忙的去抹脸上的眼泪。
相较于我的狼狈,阿贝脸上神情仍旧平缓:“你刚刚在说到你父亲的时候哭了,两只手一直在往半空伸,试图抓住什么。你哭得厉害,一直在说你不记得了,我得不到你的回应,所以便将你唤醒。”
“是么……”我哑声开口,扭回头盯着天花板回忆刚刚的催眠梦境——那个男人,他听我诉说,为我擦泪,给我拥抱,告诉我他需要我记得。
我几乎是一帧一帧的回忆,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然后,我在记忆停顿在某处的时候整个人僵住——我想起来,我在梦里,自己给自己擦了眼泪。可那时候,我的手脚明明都被绑着。
我的下巴颏开始发麻起鸡皮疙瘩,结巴着将这一发现告诉阿贝。
阿贝并没有我的惊慌,听过之后只淡然点头:“因为那时候你已经陷入催眠状态,所以并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
我张张嘴,并不知道该怎么样表达自己的震撼——我通过催眠,回忆起了自己被催眠过程中的事情。这真是……真是知识就是力量啊!
“喝口水吧,嗓子都哑了。”
被阿贝递过来的还是之前那瓶矿泉水,我接了喝过,开始第二次回忆。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绑匪绑架我,是针对徐墨白。
可现在被遗忘的记忆一点点浮现,所有的线索却全都涌向了我的父亲,那个如今已经变成植物人永不能苏醒的、我从来都没有想到的人。
男人询问我父亲除了遗嘱是否还另有交代,那么,他们想要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是什么?而父亲……
我皱眉——而父亲,他又对我隐瞒了什么?或者说,我对于自己的父亲,不知道的还有什么?
我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之前在威尼斯的时候,那时候,我也曾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我的父亲只经营了一个小小旅行社,却可以有与之极其不符的财富积累?还有他那人数众多,却从不在家里提及的朋友们。
原本被刻意忽略的事情都随着失而复得记忆重新涌入脑海,我的第六感便开始偏向天平上“糟糕”的那一方。
催眠梦境里的最后一幕终止于黑暗中男人的拥抱和与我十指紧扣的手,我按揉过太阳穴就重新去看阿贝。
“不可以。”阿贝没等我说话就开口拒绝:“你现在的状态已经不再适合接受催眠。”
“可是我需要想起来。”
“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
我与阿贝对视,然后在他温柔却坚定的目光中妥协:“好吧,我知道了。”
阿贝伸手拍拍我的肩膀:“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有些事,急不来的。”
“我知道了。”我重复刚刚的回答,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一团浆糊。
“如果觉得难过就不要再想了,既然已经记起来,就不用担心会再次忘记。有的时候转换一下心情再继续,效果会更好。”
阿贝说话的时候一直直视我的眼睛,身为混血,他的脸同时具备西方棱角分明的线条和东方柔和幽静的神情。我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将紧皱的眉头放松,最终长长舒气:“好的,我听你的。”
**
今天下午的催眠因为进行了两次,并且回想起来的事情很多,所以我和阿贝走出房间的时候,远方天际已经被红霞浸染。
下午六点钟整,安若背着半人高的背包露营回来。
我给安若和阿贝相互做介绍,然后跟着安若上楼,帮她整理背包。
安若赞叹大名鼎鼎的催眠学界精英居然还是个帅哥哥,并且和我打赌等下陆可可见到阿贝一定会犯花痴。
五十分钟之后,六点钟下班后就第一时间约车过来的陆可可按响别墅门铃。
我开门去迎,为阿贝进行今天下午的第二次介绍。
陆可可的目光从进门之后就定在了阿贝身上,阿贝到哪里,她的眼睛就看向哪里。
她没有安若那样矜持,等我介绍完毕,就两眼放光的开口:“安好,你怎么不告诉我被徐老六请过来的是这么一个混血大帅哥?!”
我先丢给陆可可白眼:“你又没有问我。”
再看向因为“徐老六”发出疑问的阿贝:“那个是……昵称。”
亲人好友到齐,大家有说有笑,我的郁闷心情也有所好转。
等着开饭的时候,陆可可征求过阿贝意见,就给正在陪着安乐看动画片的混血帅哥拍了张侧脸照片发到朋友圈。搭配的文字是:这逆天的长睫毛!这非正常的高鼻梁!这反人类的侧脸!老夫的少女心呦!
晚饭时候,陆可可和安若的手机同时在众人起立碰杯时响了第一声。
陆可可拿了手机看过就再没放下,而安若则是看过第一眼便置之不理。
我看着陆可可咬着鸭脖子情绪激愤的点击屏幕,发问时揣着明白装糊涂:“谁啊?”
陆可可的回答言简意赅:“贱人!”
我扬扬眉毛,又去看安若:“那你呢?”
安若戳戳碗里的白饭,颇为苦恼:“江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