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往事通过照片影响以及我的语音叙述呈现,安乐一直听到她五岁那年,终于有了反应。
她说,她也要一朵最大的红色月季花。
我本能的看向阿贝去寻求意见。
而阿贝却又转回去询问安乐:“那你知道那朵最大的红色月季花在哪里么?”
“嗯……”安乐紧抿嘴巴,拖着尾音,是思考的样子。
然后,她伸手,将我指给阿贝:“在姐姐说得中……中中花园!”
我吃惊,完全没想到安乐竟然会记得我说的话。
虽然,她把中心花园记成了中中花园。
另一边,阿贝也颇为赞赏的点了点头:“那好,那我们就去中中花园,去找最大的红色月季花!”
此时已经过了下午的三点半钟,立秋之后暑气也不那么毒热。
几个人因为安乐的话纷纷往起站,我嘱咐陶姨,熬些冰糖绿豆汤,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喝。
步行过去中心花园的时候,安乐像只欢快的小鸟,不停的拉着蒋励棠蹦来蹦去。
阿贝陪我一起,走在后面:“往后可以多带着你姐姐出来走一走,这里是她生活长大的地方,可以说一花一木都承载着她的回忆。旧地重游,这对她有好处。”
我点头应声,抬头去看道路两旁垂下的细细柳条:“以前的时候,每到夏天,我们一家人吃过了晚饭,我爸和我妈都会带着我和我姐出来散步。那时候,我和我姐总是比赛,看谁跳起来能摸到头顶的柳枝。不过那时候我们俩都还小,谁都摸不到。然后我们就喊来我爸做裁判,看谁跳得高。我爸就犯坏,总是说没看清,诓着我和我姐不停的跳。后来有一次,我跳的次数太多,落地的时候脚发软,没站稳就摔了个屁股蹲儿。我妈看了,把我爸好一通数落。”
阿贝跟着我笑,继而开口打趣:“不是被蜜蜂叮了鼻子,就是脚发软摔了屁股蹲儿。这么一看,你在这个家里,还真是从小就多灾多难。”
我也笑,恍惚间竟是在面前的林荫道上,看见了熟悉的一家四口的身影。
“可能,是因为老天爷看着爸爸妈妈都对我这么好,嫉妒了,所以就总是时不常来找我的茬。”
阿贝因为我的胡诌再次发笑。
他示意我躲开太阳,挨着他往柳荫底下站一站:“说实话,老天爷是不是嫉妒你,我不知道。不过”
阿贝略有停顿,先是看了一眼前面还在围着蒋励棠蹦跶的安乐,这才继续:“多子家庭,父母往往都更宠爱年纪小的那个。这样一来,年纪大的,多少都会被忽略,继而将不满迁怒到年纪小的弟妹身上。不知道你们家,有没有这种情况?以前的时候,安乐有没有因为父母对你的疼爱,而生出嫉妒?”
“有啊!”我想都没想就做出了回答。
而一想到那段悲情岁月,我也彻底打开了话匣子:“中国有一句俗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叫做七八岁,讨人嫌。我七岁的时候,也是猫嫌狗不待见,几乎天天都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和安乐吵架、甚至动手。那时候安乐十一岁,正是女孩子长个子的巅峰时期,站在我面前已经比我高了整整半个头。我从小身体底子就弱,所以每次吵架动手到了最后,我落得的结局,都是被安乐压着教训,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有一次安乐下手重了,我妈还罚她把《资治通鉴》从头抄到尾。”
“《资治通鉴》?”阿贝张大嘴巴。
“是啊,《资治通鉴》。三百万字的资治通鉴,安乐那时候才十一岁,整整半年,她周末都被关在家里做手抄。”
“OhMyGod!”阿贝仍旧没有从之前的震撼中回过神:“我看你现在不是挺好的么?你姐姐她当时到底是怎么打的你?居然会被罚抄《资治通鉴》?!”
我因为阿贝的提问,尴尬的抓抓头发。
说实话,现在被猛的这么一问,我还真有点儿记不起来当时的情况。
那已经是十六七年之前的往事,再加上那时候,我还是个才上小学的小屁孩儿,记吃不记打。
每次跟安乐吵过了架,都是睡一觉就忘了。
所以如今突然被问及,我这脑子还真是有些迟钝。
阿贝见我这个样子,再发问的时候有些哭笑不得:“我亲爱的安,你该不会是不记得了吧?”
我继续抓抓头发:“你等我想想,想想……”
我抓过头发又皱眉毛,瞪着头顶随风飘荡的柳枝想了好半天,这才从泛黄的记忆碎片中,找到相关信息。
“那次……好像是安乐新买了一条花裙子……对,花裙子。然后,我看着好看,就拿过来穿。安乐不高兴我穿她的裙子,就让我脱下来。我记得……那条裙子有个装饰用的要带,安乐拉着那个要带,我躲,结果腰带就被扯掉了。然后……”
往事一幕幕浮现,我却因为接下来呈现的回忆,顿住了脸上的表情。
那时候我还小,有很多事都不明白。再加上后来安乐那足足半年的罚抄,给我留下的记忆太过深刻。
所以时至今日,我能记住的,就只剩下“安乐因为打了我,被罚抄了半年《资治通鉴》”这样的回忆。
此时此刻,我经由阿贝这样一问,再细细一想。心情就再没有先前那样明朗。
那天,腰带被扯掉之后,安乐气得尖叫。
她如同之前每一次打架一样,把我压倒,骑在我身上。
然后……
我下意识的舔舔嘴唇。
然后,安乐用那条被扯下来的腰带,勒住了我的脖子。
我僵着脸一言不发,阿贝便上前,轻轻拍了拍我肩膀:“安?”
我回神,下意识的去看安乐。
她仍旧欢快的如同一只小鸟,笑呵呵的围在蒋励棠身边。
“安,你的表情不对。”阿贝皱眉:“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心跳开始微微加快,我心不在焉,向阿贝回应了一句“我再想想”。
大概是时间隔得太久了,我虽然能回想起来安乐用腰带勒住了我的脖子,但却并不能记起那时的感受。
我只记得,妈妈听到动静,将骑在我身上的安乐拉开,厉声斥责她去书房罚站。
然后,妈妈抱着嚎啕大哭的我安慰。
我哭累了,一觉从下午睡到晚上。
那天的晚饭,餐桌上只有我、爸爸、妈妈和陶姨四个人。
我问姐姐去哪儿了,爸爸的脸立刻就黑成了锅底。
而妈妈,也一改往日的温柔,只沉着声音告诉我安乐在罚站,不用管她。
在之后,我有整整一个星期都没去上学。
原因好像是……我在那天晚饭吃东西的时候,告诉爸爸我嗓子痛。
我将眉头皱得更紧一些。
我发现,人的记忆,还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平常的时候想不到,记不起。
可一旦有一角被揭开,那些之前被忽略的东西,就呼啦啦一下子都涌了出来。
我记起来,被安乐勒了脖子之后的一个星期,我没有去上学,每天在家里睡懒觉吃零食,不亦乐乎。
同样的,我还记起来,那一个星期,妈妈每天都会给我的脖子摸一种深绿色的清凉药膏。
药膏糊在脖子上,绿油油的一条,完全看不出被覆盖的肌肤是什么颜色。
“安?”阿贝在旁边第二次喊我,并且第二次轻轻拍打我肩膀。
我第二次回神,仍旧是下意识的动作。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阿贝走到我面前,用他那双中西合璧的深邃眼睛看我:“安,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不然的话,我会很担心。”
面对面的距离,我能清楚的从阿贝的瞳孔里看到自己半张着嘴的模样。
我把嘴闭上,等到阿贝又目不斜视的看着我喊了一声“安”,便将这突然被回忆起来的往事,款款道来。
阿贝在听完之后,又叹了一声“OhMyGod”。
我跟着他一起去看安乐,发问:“阿贝,你从专业的角度看一看,对于这件事,会不会是我的记忆出现了什么偏差?”
阿贝苦笑,满脸的“你真是很傻很天真”的表情:“安,如果我们没记错,你的脑子里,是没有淤血块压迫神经的。”
我干巴巴张嘴,没说出来话。
如此过了两三秒钟,我才再次开口发问,试图从阿贝那里得到合理解释:“那阿贝,你说,我姐,她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做?”
“才刚刚十岁出头的小孩子,她的自主意还处于萌芽阶段。所以对很多事情,她根本就无法做到合理判断,所以,这件现在在我们看来,觉得心有余悸的事情,对于当时的安乐来说,她并不能真正的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
阿贝有条不紊的分析,继而发问:“安,在这之后,你的姐姐,安乐,她还有没有再和你发生过争吵以及肢体冲突。”
我拼命的回想,然后有些不可置信的摇头:“没有了,从那次之后,安乐就开始事事顺着我,一直和我相亲相爱到长大成人。有时候她也生气,但却不再和我吵架。只是自己回到房间,生闷气。”
阿贝若有所思的点头,过了有一会儿才开口:“看来,那半年的罚抄,可是让安乐深刻的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且最终让她变成了一个好姐姐。”
阿贝的结论有理有据。
但不知为什么,我那突然间冒出来的第六感,却总让我觉得,有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