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阿贝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走到刚刚离开不旧的九曲回廊。
如今已经过了下午五点钟,老人们带着孩子回家准备晚饭,青年人还在上班不能回家,所以中心公园就迎来了一天里难得的清净时候。
我将阿贝带到以前安乐常常停留赏景的廊檐下,并将今天安乐的举动告诉阿贝。
对此,阿贝很是意外,也颇为遗憾:“安,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给你的姐姐做更深一步的引导和治疗。”
我动动嘴角,苦笑,没有答话。
阿贝看我,并不催促,只与我并肩而坐,安静等待。
以前的时候,这个位置总是安乐占着,她说从这里看,景色好。
但是小的时候,我更热衷到池塘边上喂鱼,到冷饮屋去买冰激凌。
所以对于安乐说的好景色,我竟是一次都没有看过。
思及至此,我便缓缓将面前景色逐一观看。
小桥、流水、满池莲花,天空中偶尔飞过一两只不知名的小鸟,地上偶尔路过一两名行人。
大概是但因为心境的关系,这原本恬淡安静的景致,我看了,却偏偏从里面品出了一股萧条味道。
你看,鸟儿飞走了,人也离开了。
到头来,就只剩下我孤身一人。
当然了,如果真的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我现在也并不是孤身一人。
我缓缓叹气,转头去看身边俊朗异常的混血男人。
阿贝仍旧不多言、不多语,他与我对视,微微一笑里带出来融融暖意,让人觉得莫名心安。
以前的时候,我很少这样长时间的和别人对视。
但是阿贝。
我极为缓慢的眨眼:“阿贝,你的眼珠是磁石做得吧?让人看了就被吸住,根本挪不开视线。”
阿贝仍旧保持微笑,深邃瞳孔里有光在流动:“你别忘了,我可是专业学催眠的。所以我这双眼睛,很厉害的。”
这一下,我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了:“那如果你什么都不做,我是不是只看着你这双眼睛,都可以被你催眠?”
这一次,换成阿贝眨眼:“安,对于人类来说,倾诉,是一种很好的、进行自我情绪调节的减压方式。而现在,你最需要的,就是倾诉。”
我将眼睛微微眯起来一些,看阿贝瞳孔里倒映出来的,我的脸:“阿贝,你现在,该不会就是在催眠我吧?”
“是啊,这都被你看出来了?”阿贝故作惊讶,紧接着又故作严肃:“所以,我美丽的女士,你现在已经被我催眠了,请将你心中的难过伤痛都告诉我吧。请你相信,我会是一个最好的倾听者。”
我笑笑,从阿贝那里收回视线,继续去看面前的小桥流水,倦鸟归巢:“刚刚那两个女人,有一个是安乐的妈妈,还有一个……是我的生母……”
面前小桥下的流水潺潺,现在熙攘人声散去,水声就格外清晰。
我伴着那潺潺流水声一点一点的诉说,我说陈娇,说父亲,说妈妈,说徐墨白。
我说我十五岁时候第一次听到陈娇把我当成物品筹码时候的震惊和难过;
说小时候父亲和妈妈对我的呵护疼爱;
说第一次见到徐墨白时候的悸动心跳;
说那些看似无所谓,实则最伤人的流言蜚语。
但如此种种,我说得最多的,还是这两年的心酸不易,以及对陈娇的心寒失望。
“徐墨白曾经和我说过,在他上学的时候,老师曾经说过,母亲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母爱是这世界上唯一一种不受外界条件左右、与生俱来的伟大感情。以前的时候,对于这一点,我也是深信不疑的。但是后来我看到了陈娇那令人作呕的真实面目之后,我觉得这个世界都不对了。”
阿贝扶住我的肩膀,轻轻按捏:“安,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可以成为合格的父母。”
“我知道。”
我点头,心口就像是被灌了水泥,憋闷得厉害:“我从来都没指望过陈娇能像个真正的母亲那样对我。我只是想不明白,我到底是她十月怀胎生出来的。为什么她对我的厌恶会达到这样强烈的一个状态?就因为我不是儿子?让她没了去逼宫的资本?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阿贝柔声唤我的名字,由按捏我的肩膀改为轻拍我的后背。
我开始觉得鼻子发酸:“阿贝,你说,老天爷是不是针对我?可是我从小到大都没做过坏事,老天爷他为什么要这么针对我?我……”
这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听我这样倾诉。也是第一次,有人让我产生了倾诉的欲望。
我如同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说来说去的,不过还是这两年的辛酸。
说到最后,我的泪腺就跟失了灵一样,眼泪不停的往外流。
我哭到不能自已的时候,阿贝给我擦根本就止不住的眼泪,捧起我已经被泪水浸湿的脸颊。
“安。”他用独属于他的方式来喊我的名字,拇指不停的揩去我脸上的眼泪:“其实你还是在意的,对不对?你还是记得的,对不对?”
我茫然,只不停的哽咽着吸鼻子。
对此,阿贝并不在意。
虽然他的十指和手掌心已经被我的眼泪浸湿,但他还是在不停的、温柔的给我揩眼泪。
他说:“因为自己的懦弱而伤害最心爱的人,即便是现在举案齐眉,你心里也还是怨的,对不对?你怨徐墨白,怨他过去那两年那样对你。还有”
阿贝腾出一只手握住我的左手手腕,摩挲那上面凸起的疤痕:“当时你这样做的时候,内心一定绝望极了也心痛极了,是不是?安,其实你一直都记着,你记得所有由徐墨白带给你的伤痛,所以你现在才会这样哭泣,是不是?”
我茫然的半张着嘴,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说不出话,但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无声哭泣。
我顺着阿贝的拥抱枕上他的肩膀,抽抽搭搭的啼哭就渐渐演变成了嚎啕大哭。
人在慢慢成长的过程中,最先学会的,一定是压抑自己的情绪。
所以,我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痛哭一场。
我不太知道自己哭了多长时间,可能只有十几秒,也可能长达几分钟。
我只知道,当我哽咽着从阿贝怀里离开的时候,他肩膀上的衣服已经被鼻涕眼泪浸湿了一大块。
“对、对不起。”剧烈哭泣之后产生的哽咽,让我说话都变得结巴。
阿贝笑着耸耸肩膀,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给我:“说出来又哭出来,是不是舒服一些了?”
我点头,接了阿贝的手帕擦眼泪擦鼻涕,继而因为湿漉漉黏在一起的睫毛眨眼:“阿贝,谢、谢谢你。”
“你的谢谢,是对医生阿贝说?还是对朋友阿贝说?”
“有、有区别么?”
“如果是医生阿贝,我会回答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如果是朋友阿贝,那么你就不用感谢。对于我的朋友,我永远都会是她最忠实的倾诉听众。”
空荡荡的中心公园里,耳边环绕的仍旧是细碎的潺潺流水声。
那声音听到最后,就像是活了一样,全都流进了我面前那对琉璃一样的瞳孔里。
我抿嘴,仍旧进行道谢:“但、但我还是要谢、谢谢你,我的朋、朋友。”
阿贝带着眼睛里流动的光对我报以微笑:“那我也只能说不客气,我的朋友。”
我跟着阿贝一起笑,然后把擦过我自己鼻涕眼泪的手帕翻到另一面对折,有些抱歉的还给阿贝,让他去擦他那同样沾满了我鼻涕眼泪的衣服。
阿贝看出我的尴尬难为情,一边擦着自己肩膀上的衣服,一边玩笑着开口:“我美丽的女士,请不要在意这些。中国的武侠小说里写过,为了朋友,可以两肋插刀。我没有那样的勇气可以贡献出自己的肋骨,就只能拿出自己的衣服。”
从中心公园离开的时候,我和阿贝再一次路过冷饮屋。
小姑娘是个爱说话的活波性子,见着阿贝和她点头示意,便转动着圆溜溜的眼睛开口:“呀,把女朋友气哭了?”
“不是女朋友,只是朋友。”我解释,在冷饮屋前面停下,犹豫。
阿贝看出我的心思,拉住我的手腕阻止我进一步上前:“我美丽的女士,你还在喝药,不可以吃生冷东西。这可是你自己说得,这么快就忘记了?”
“其实,只吃一点点,也没什么的。”我开口,看着面前的冰激凌机器仍旧挪不开视线——痛哭过后的巧克力甜筒,这比世界上任何的灵丹妙药都能治愈人心。
短暂的僵持过后,阿贝妥协。
他请客给我买了一只巧克力甜筒,然后在递给我之前重复刚刚的约定:“说好了,你只能吃三口,剩下的都给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对着阿贝拍胸口,等从他手里接过甜筒,就把一张嘴巴张到了最大。
我说到做到,只吃了三口。
这之后,我在阿贝满眼的震惊中,将脆皮都已经被吃掉小半截的甜筒还回去:“给,剩下的都归你。”
阿贝接过甜筒,半张着嘴看向我摇头。
冷饮屋的小姑娘跟着我一起发笑,继而看向我和阿贝身后:“先生,要买点儿什么?”
我因为小姑娘这话回头,看见身后几步远站着的徐墨白,便顿住了脸上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