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夜是平静的,安乐的声音也是平静的。
她不疾不徐的开口,语气上并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
可“报仇”这两个字钻进我的耳朵里,却震得耳膜异常刺痛。
我心脏“咚咚”快跳了两下,并不知道该如何对安乐这话做出回应。
“小好。”
安乐再次开口,一声小好,喊得我眼角不受控制的抽搐两下。
“嗯?”我回应,不敢和安乐对视太久。
我原以为安乐会继续之前的“报仇”话题,可是她默了一会儿,再开口说得却已经是另外一番话。
安乐说:“小好,我这两天一直在想,爸爸的生命维持,不如就给他停了吧。”
我顿住手上的小动作,抬眼去看安乐——前天的时候,我带着安乐到新的疗养院去看过父亲。
并且,安乐也从医生那里了解了父亲现在这样的情况。
那一天,安乐独自在父亲的病床前坐了整整三个小时。
安乐迎着我的眼睛看过来,仍旧是波澜不惊的神情:“小好,爸爸醒不过来了。与其让他这样耗到油尽灯枯,到最后连个人形都没有。不如……不如现在好好的送他最后一程,让他走的体面一些。我说的,你能明白的,是吧?”
“我知道。”我嗫嚅点头,脑子里一幕幕飞快闪现的,都是曾经和父亲一起的天伦之乐。
“可是姐……”
我抬手揉揉鼻子,飞快的眨眼让眼眶里的热意蒸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爸爸也不在了,我们两个……我们两个就真的成了孤儿了……我知道我是自私,可是……可是爸爸在那里,不管是什么样子,到底我还能有个念想。”
安乐眼圈也开始发红,她抿着嘴,缓了一缓才开口:“可爸爸终究是不能陪着我们一辈子的,无论他现在是什么样子,终有一天,他是要离开我们的。小好,所谓人生,说到底,不过就是一场又一场离别。这世上,没有谁可以陪我们过一辈子的。”
我低头,紧紧咬着牙,用沉默表示抗议。
安乐扶住我的肩膀:“小好,我理解你的感受。可那个人是我们的爸爸,我们不可以这样自私的。更何况,即便是爸爸不在了,你还有我啊,还有姐姐啊。”
我仍旧沉默,不说话也不看安乐。
安乐收紧双手,捏捏我的肩膀。
再开口的时候,她话里带着无尽的叹。
而那样的叹穿破胸膛撞进心口,就将我本就摇晃的防线装了个四分五裂。
安乐说:“这两年,爸爸躺在那里,也一定很辛苦吧。”
我咬牙咬到太阳穴都开始发疼,却还是没能阻止涌出眼眶的眼泪。
安乐第二次把我抱进怀里,如同之前那样轻轻拍打我肩膀:“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我闭着眼靠在安乐肩膀,眼泪不断。
几乎是一瞬间,往昔记忆便如滔天巨浪一般袭来。里面夹裹的每一张脸,都是父亲。
笨手笨脚给我扎小辫子的父亲;
瞒着妈妈,偷偷带着我去吃冰激凌的父亲;
坐在阳光里,一丝不苟给我当素描模特的父亲;
还有十八岁成人礼,看我穿上美丽衣裙,慨叹“以后你要嫁人爸爸可怎么办”的父亲。
这些画面交错重叠,到了最后,就汇聚成一副画面。
那画面里有苍白的病床,有滴滴作响的仪器,还有已经消瘦得两颊凹陷的父亲。
终于,我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
两天之后,安乐办理出院手续。
晚上的时候,陶姨做了满桌丰盛菜肴,庆祝安乐顺利出院。一起的,还有安若、陆可可跟阿贝。
在此之前,我已经在医院里将安乐滚楼梯受伤的真正原因告诉了她。
并且在这件事情上,我和安乐达成了一致共识——安乐这次恢复,很有可能是阿贝的催眠起了作用。
因此,两个人初次见面之后,安乐就极其正式的和阿贝道了谢谢。
今天的晚餐,一共是五个人:我、安乐、安若、陶姨、陆可可、阿贝。
因为徐墨白的关系,之前一直跟在医院照顾的徐卫并没有列席。
同样因为徐墨白的关系,之前一直陪在陶姨身边帮忙的玲姐也没有列席。
五个人里面,陆可可性格最活泼也最爱闹,整个晚上都把气氛搞得很好。
我跟着陆可可一起打哈哈嬉笑打闹,等到吃过了晚饭和饭后茶点,就亲自送着她和阿贝离开。
阿贝今天过来枕水别墅,并没有让徐墨白给他安排的司机来送,而是自己拦了出租车过来。
陆可可一早就已经约好了滴滴,她知道阿贝今天没有专人接送,就邀请阿贝搭乘她的顺风车。
“不必了,你要是送我回酒店,就绕远了,等会儿我自己拦辆出租车回去就好了。”
阿贝婉拒,看过陆可可就转过头来看我:“而且,我还有些话想要和安说。”
“诶呦呦——”陆可可阴阳怪气:“怎么着?还背着我有小秘密了?”
阿贝十分配合,做满脸惊恐状:“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陆可可点点头,满脸都是孺子可教的欣慰:“好了,你们两个去讲小秘密吧,哀家得回家去睡美容觉了!”
我跟着阿贝一起恭迎老佛爷起驾,等目送陆可可走远,这才发问:“阿贝,你还要和我说什么?”
阿贝没有立即答话,只目不转睛的看我。
那认真劲儿,就像是能从我眼里看出来什么花儿一样。
我被看得不自在,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沾了东西了?”
阿贝摇摇头,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发声:“安,你不开心。一整个晚上,你都在强颜欢笑。”
“强颜欢笑?我有么?”
我故作轻松的笑,发现骗不了阿贝,便颓然叹气:“你是孙悟空吧?还会火眼金睛!”
“因为眼睛不会骗人。”阿贝答得极其认真。
他向前迈步,距离我近一些,低下头直视我的眼睛:“安,我们是朋友,你可以和我说的。”
如今八月已经过了一半,酷暑褪去,晚上的气温十分凉爽。偶尔有风吹过,掠过阿贝那一双深邃眼睛,漾起的浅浅波光让人看得很是着迷。
“安。”
阿贝再次喊我的名字,声音像极了掠过他眼底的风:“你可以告诉我的。”
我缓慢眨眼,垂头看自己的鞋尖。
我抬脚踢踢地面上的细小石粒,因为心痛将手掌收紧:“明天……我就要去疗养院了。我要去看我的父亲,然后……停掉他的维持机器。”
阿贝张张嘴,没说出话。
他伸手,捏捏我肩膀以示安慰。
我扯扯嘴角,虽是对阿贝说的话,却也是在宽慰自己:“其实,这样对爸爸也是好的。”
阿贝加重手上的力道捏捏我肩膀:“需要我帮忙么?”
“不用了。”我摇头:“我跟我姐都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上午在疗养院办完相关手续,然后就……”
我顿住,将手掌完全握成拳:“然后就送去火化了。”
这一次,阿贝没再捏我的肩膀。
他收回手,稍稍后退半步,对我张开双臂:“安,我可以抱抱你么?”
8月夏夜的天气还是那样凉爽,偶尔也还是有风吹过。
而阿贝漾着浅浅波光的眼睛,也还是让人看得着迷。
面前英俊无筹的混血男人对我展开胸膛,微微歪着头,眉眼里都是温柔。
我犹豫,但最终还是迈步,靠近阿贝怀里。
自从决定了要撤掉父亲的维持机器,这两天我夜夜梦魇失眠。
我不停的做梦,梦里除了父亲还有徐墨白。
甚至,今天凌晨的时候,我还梦见了父亲被压在变形的车厢里。
而徐墨白,则握着雪亮匕首刺向父亲的胸口。
现在安乐才刚刚恢复,我不想让她太过分心伤神,就只能强颜欢笑。
但此时此刻,我被阿贝拥在怀里,便再也笑不出来。
大概是这两天哭得次数太多。
如今种种凄苦涌来,我的眼眶却异常干涩。
我觉得很累,并且这种累并不陌生,我在两年前的时候就已经经历过。
可现在,我除了累,还觉得心里发空。
就好像,整颗心都凭空消失了一样。
“阿贝……”我喃喃,将此时此刻的感受告诉阿贝:“我心里发空,觉得特别的累……”
在我说这句话之前,阿贝虽然抱着我,但却保持着绅士风度,只虚虚环着我的肩膀。
我这句话说完,阿贝就收紧手臂,结结实实的将我抱进怀里:“没事的安,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这几天里,我也曾被安乐抱在怀里安慰。
但男女的身体构造到底是不一样的,相较于安乐的柔软,阿贝的怀抱则是结实的,坚硬的。
被他抱进怀里,我感受到的,是从安乐那里感受不到的可依靠感和安全感。
我想到了徐墨白。
今天是徐墨白飞去威尼斯的第八天,我们上一次使用微信联络,是十八个小时之前。
我又开始叹气。
然后,我感受到阿贝的胸膛因为说话产生震动:“安,再过一段时间,我就准备回去英国了。”
“是么。那很好啊。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家去了。”
我心不在焉的回应,脑子里想的念的,都还是徐墨白。
我自认为自己还算是个比较有理智的人。
但是这种理智,却只限于和徐墨白无关的事情。
我内心开始剧烈动荡。
我好想给徐墨白打电话,我想告诉他,我想他,想要他回来抱抱我。
我内心开始剧烈动荡的时候,阿贝的胸膛也再次开始震动——他又开了口。
阿贝说:“安,你愿意和我回去英国看看么?看看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我没反应过来:“什么?”
阿贝将我松开,扶着我的肩膀与我对视:“安好,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