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荒竹山，青叶蓁蓁，白露依依。
静窈不知醉了多久，睡了多久，但却记得自己发了冗长的一个梦。
梦里她依稀是几万年前的模样，虽然同现在并无甚区别，但却更活泼爱笑些。
仿佛是在雷夏泽的那方千里华池旁。晨光熹微里，清风乍吹，美人如画。华池那旁站了个人，依稀是个男子的模样。睡梦中烟雾缭绕，静窈神思恍惚间，觉得那人虽看不清面容，但堪堪正是当年昭阳宫外负手而立，日日等候于她的白辰。
只是她的记忆如烙，刻骨铭心。昔年里，白辰终日皆是一袭玄色衣衫，看着格外冷漠疏离，唯有每日她推开殿门，见他在那株清云垂柳下温和一笑，才生了几分亲近之感。
后来他去了凡界，她亦随之坠入凡尘，守了他整整十世岁月，也自然清清楚楚地记得他每一世锦衣华服或束冠盔甲的模样。
但若说真正难忘，却是最后一世那书生青阳穿着白衣的模样，折扇纶巾，温文尔雅。
如今梦中一见，虽望不清他的面容，却觉得他宛若当年，依旧是临安河畔那个如玉山上行的翩翩公子，格外清俊好看。
她和那白衣的神君，便隔着一方清池与薄雾，轻轻地说着话。
“你穿着一身嫁衣，可是有了心上人了？”那男子的声音仿佛雷夏泽清晨的微风，吹散了薄雾，带着几分温热，软软地拂在心上。
静窈闻言方低头去看，见池水清澈，倒映出她一身如摩诃曼珠沙似的鲜红嫁衣来。
她分明记得，过去七万多年的岁月里，除去在凡间成亲的那一回，自己从未穿过红衣。因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容貌寡淡，向来着青衣白裳更美些，是以数万年来她皆是这般打扮。但此刻静静望去，只觉得她素来有些清冷的美貌被那赤红衬得格外娇娆，顾盼流连间，一时连自己亦发了愣。
良久，她方才回过神来。但她并不知道白辰为何这样相问，许是他同西海那位三殿下一般生了悔意，想同她做个诗书唱和的知己。许是兜兜转转，他发觉白龙族的公主不合他的心意。又许是数万年来几度浮沉，来去翩跹，惹得他勾起了昔年几分旧情。
可即便这样又如何呢？她曾经那样执着，天雷加身之痛亦阻挡不了她那虽万千人吾往矣的心。但后来的伤痛与泪目里，她渐渐想通了，亦渐渐放下了，以至于再听见“白辰”或“青丘”二字，内心已是无波无澜，直如死水平静。即便日后白辰多次修书邀见，她不过莞尔一笑，随手将那名帖或书信一扬，与殿中红烛烧了个干净。
“我没什么想嫁的人，只是曾经，或许有罢。”她的声音清澈，仿佛是无喜无悲的样子。五万年岁月过去了，早已是物是人非，往事不提也罢，是以她并不希望如今的白辰知道她曾经那般渴望嫁与他，哪怕不做雷泽之国的女帝，纡尊降贵去青丘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九皇子妃。
那白衣的青年神君听罢，沉默了许久，方又问道：“那个人是否曾经令你失望，以至绝望？你才会这般决绝。”
若是在平日里有人这般相问，静窈多半一笑置之，绝不挂心。但因那是在梦里，因她平日里从未能对旁人说出这番话来，此刻梦中有人倾诉，那怕是昔日令她伤情的人，静窈觉得，竟也是挺愉快的一件事。
静窈神思偶滞，大约是自己真的斩断情丝了，此刻白辰于她，也不过是个万年不见乍然相逢的朋友。虽然她曾经很介怀并鄙夷白辰多次修书与她之事，但因此刻是在梦里，眼前的白辰只是她心中的白辰。
她更有私心一些，希望眼前的白辰仍是当年御宗里那个日日守候于她的白辰。
于是便坦然答道：“曾经很失望，以至于对男女之情绝望透了。我大醉伤情过，也痛哭流涕过，甚至受过天雷加身的痛，却都不比失去他更痛。但后来渐渐地也就放下了，仿佛只是梦一场。到后来终于忘记了，却又发生了一桩事，西海那一条甚丑的青龙逼着我将我二人的婚事退了，只是我却不见得有多伤心，也未见伤心了多久。可见伤心这回事情，一次两次看着要命，但多了便也就习惯了。”
静窈忽然想到，因是在梦里，即便他知晓了又有何关系呢？终究世上那个白辰，这一世都不会明白，当年御宗学堂里头那个青衣窈窕的小神女，曾经是如何心心念念过他三万余年的岁月。世上那个白辰虽已变了，但她心里记着的，依旧是他当年那个模样。
若他仍是当年那个模样，她便希望他能够知晓自己曾经的心意，至少那样会显得她心中的可惜更少一些。
她只是平静地絮絮说着，仿佛是别人的故事一般。那位白衣神君的声音里却含了几分不忍：“那么，你此生，便再没有一个想嫁的人了么？”
那温柔的声音顿一顿，复又问道：“如果有，那么你想要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