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擎宇取了天帝赐的那方可金贵的墨锭回来,却见得静窈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翘着二郎腿坐在瀑布边。
九重天的瑶池里白莲朵朵,甜香四溢,直溢到二十七天来。那是九重天惯有的熟悉气味,她在此待了三万年,早闻惯了白露凝香,亦听惯了残荷雨声,却并不见得有多喜欢。
反倒是当日在东荒竹山,杜衡留芳,石兰清香,令人颇有几分难忘。
从前静窈年纪小不懂事的时候,自以为能强逆天命,做过许多旁人想也不敢想,更不敢做的事情。虽然的的确确因此吃了不少苦头,但她一向不曾畏惧过。
她从来深许自己是个不认命不服输的倔强性子,寻常男子或许也比不上。但这一次她却迷惘了,亦觉得累及,以至于无力再去思考。少司命方才的话犹在耳边,那天命石所载的姻缘,即便是天帝亦无力更改。
大荒帝君,便是她今生命中注定要嫁的夫君。
只可笑她非但从未见过他,甚至连他的名讳亦不曾听说过。倘若方才她能再停留一时半刻,便能瞧见她那命定夫君的大名了。
可无论他姓甚名谁,是凶神恶煞还是风度翩翩,大荒帝君于她,当真不过只是大荒帝君四个字而已。
擎宇很少见得她这样神色迷惘的时候,不由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却教她一巴掌拍了下来:“做什么?”
她一回过神来,还是那个灵气四溢的天真模样,一如往昔,并无甚异样。擎宇终于稍稍安心了些,道:“还以为你的魂儿被勾走了。”静窈兀自强撑着微笑,说:“我没事。”
擎宇又道:“方才路过碧华宫,见南薰派了侍女四下找你——她还不晓得你是雷泽帝姬罢?”
静窈思索了一会,竟然失魂到想不起是否曾将自己的身份告知过南薰,只得无奈摇了摇头。擎宇见她面色不好,便抚了抚她的肩头稍作安慰:“我送你回九重天休息罢,也见一见南薰,终归你们姑娘家的有话要说。”
暮色四合里,静窈瞧着他的剪影,忽然觉得五万年以来,她这个宽厚老实的义兄,虽然不能时时陪在她身旁,亦不似解语花般能劝慰开导于她,更不晓得如何甜言蜜语哄她开心。但自始至终她都晓得他对自己的疼爱,从不比旁人少半分。
仿佛还是在她接二连三受了情伤的那个年纪里,有一次她心里烦闷,便从雷夏泽赶去安华宫寻擎宇。见他双目微阖靠在榻上一只软枕上休息,便存了作弄的心,过去猛地将那软枕抽了。
擎宇五殿下不愧是天界的战神,一个激灵也无,只双目睁圆了望着眼前人,满目血丝甚是可怖。
静窈被他这副形容吓了一跳,结巴道:“你、你莫不是昨晚做贼去了?”
擎宇原以为是哪个不怕死的敢扰了天界战神的清梦。乍一看眼前人风鬟雨鬓,青衣潇潇,晓得是雷泽帝姬又来寻他开心了,满腔的怒气顷刻便散得干净,将那软枕拿回来,叹道:“我的小祖宗,你又做什么呢?”
静窈见他是这般反应,觉得甚是失望,便板着个脸跺了个脚撒了个娇道:“你不疼我!”
“你能不能疼疼我?”擎宇又长长叹了一口气,眼中血红欲甚:“父君前几日派我去下界绞杀反叛的氐人族同比翼鸟一族,我大荒四经跑了五个来回,已经三天三夜没合过眼了,这才刚睡下……”
“哦……”静窈赶忙将方才装出来的满腔委屈散尽,改堆了个很是懂事的笑脸,温言道:“那我方才可吵着你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继续睡,你看我在旁给你打个扇子怎么样?”
擎宇轻轻拂了她执扇的手,问道:“怎么,今儿大老远的从雷泽跑来看我?”
静窈的面上有微不可察的失落,她良久无言。思忖了很久,方斟酌问道:“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啊?”
擎宇爽快道:“问罢。”
静窈脱口便问:“哎,你说我以后会不会嫁不出去啊?”
以擎宇君的智商,一向很难理解她古灵精怪的脑瓜里想的什么,于是存了几分逗这小丫头的心思,笑道:“你问的这个问题我还真不知道答案。”
“啊?”静窈觉得很失望,非常失望。她觉得以寻常人的角度来说,必得先大大地夸赞她一番,从容貌仪态夸到脾气秉性,须得夸得天花乱坠,再拍着胸脯保证她来日一定可以嫁个如意郎君才行。
“也是,如果嫁个不好的,还不如不嫁呢。”她抚了抚袍角自嘲道。擎宇终于瞧出了点不对劲,支起身子道:“不过我保证,你以后一定能找到一个如意郎君的。”
静窈还是觉得好生失望。擎宇虽然说她日后定能嫁得个如意郎君,但没拍着胸脯保证,更不曾胡里花哨地铺垫一番夸赞。
擎宇见她一副很失望的样子,觉得她是又想起了那没本事的西海三皇子,于是挽了挽袖子:“当日我说要去西海将那条不知死活的青龙揍一顿,你非拦着我。”
静窈最见不得他这幅样子,忙替他将寝衣的袖子放了下来,含了几分不屑道:“整天打打杀杀的,难怪没有姑娘家喜欢你。再说了,那西海三皇子不是早就死了吗?”
她瞧着擎宇数万年来很是正直耿介的模样,不由逗他:“哎,你瞧着咱俩在一处如何?”
擎宇两道剑眉一抖,问:“你觉得我们俩合适吗?”
静窈心道废话当然不合适简直如鲜花插在牛粪上一般。但她天性调皮,最喜欺负人,于是嘴上继续逗擎宇,反问他道:“这个么……不好说,没在一处怎知道合不合适?”
擎宇略一思索,终于摇了摇头道:“虽然我父君一直都有那个意思,但我总觉得我俩脾气秉性,委实不太合适。”
静窈觉得今天很失败,不仅没能从这块榆木疙瘩处得到一丝赞美,连仅有的几分耍人的乐趣也没了。
“罢,罢,同你开个玩笑罢了。不过说真的,你没事可别去西海找人家的麻烦,何况到底那门婚事是我出面退的,此刻你再去找人算账,于情于理都不合适。”静窈将褶皱的衣襟抚平,仿佛心情也顺了些。
擎宇哼道:“便宜那小子了,真是无用,堂堂男子汉想要退婚便退,还要你一个姑娘家来同我父君亲自说。”
静窈“唔”了一声,又道:“这样也好,天上地下问起来,都晓得爷就是这么厉害,就是这么拽,就是爷退了他西海三皇子的婚事如何?”
她自说自话,端的是豪情万丈的模样。不成想眼泪“啪嗒”一滴掉了下来,“啪嗒”又是一滴。
擎宇同她相识数万年,却甚少见得她掉泪,瞬间便慌了神,问道:“你哭了?”又问:“你是在哭吗?”
静窈抬起袖子胡乱一抹,哼唧道:“没有,我没哭。”
擎宇抬手摸了摸她冰凉的发,道:“其实这么些年来,虽然发生了这许多事,可我觉着……你还是这般单纯。”说罢便叹了一口气。擎宇甚少说这般肉麻的话,脸红得连耳根子都在烧。
静窈的绣鞋点着殿中腥红的氆氇,正一圈,反一圈,声如蚊讷道:“那都是你们照顾出来的。”她忽地抬起头来,下颌如小巧的白玉盏,有着微翘的好看弧度:“那以后我没人要,你娶我啊?”
擎宇不假思索,当即说:“好,若你到九万岁还未嫁,我到九万岁还未娶,我们俩便成亲罢!”
静窈一双眼眸生得似灼灼桃花,此刻眼尾都快飞扬到眉毛上去了。
这……她顽笑而已,却从来没料到她这板正的义兄会说出这般话来。
擎宇见她这副惊诧神色,便以为她不信,于是站起来拍了拍胸脯道:“我今日说这番话,定是会负责的,将来到了九万岁我若还未娶亲,你定是要嫁给我的。”
他的身量高出静窈一大截,静窈踮着脚尖才能按着他的肩膀,将他压得坐回榻上,又道:“那你可得排排队,扬言要待到我九万岁时娶我的人,呃,我估摸着有点多。”
擎宇“噔”一下又站了起来,一派严肃道:“那就把他们都回绝了去,我今日说这番话,以后是一定要负责任的。”
静窈的远山黛眉连着桃花眼角一起挑起来。
她又踮起脚尖压着擎宇的肩膀将他按回榻上,问道:“方才是谁说我们不合适来着?”
擎宇思索了一会,愈发严肃道:“现下脾气秉性的确不太合适,不过待我们都到了九万岁上,彼此也都成熟懂事能担责任了。”
静窈觉得头有点大。
“你今日也累了,回你的榻上好好睡觉,改日我带雷泽之国最好吃的清霄芙蓉糕给你,再见。”说罢便将那软枕往他脸上一拍,逃也似的离了安华宫。
她蹦蹦跳跳地走出安华宫的大门才十几丈,便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擎宇原长了她一万五千岁的年纪,她九万岁时,擎宇合该十万来岁了。
静窈在九重天的晚风里摇了摇头,觉得有些心疼天帝他老人家,生了这么个算术都不会的儿子,难怪长到七万岁上还娶不着半个皇子妃。
薄暮残影里,入夜微凉,擎宇便腾云站在她的身侧。她略略一瞥,只觉得这数万年来他的身量长了不少,愈发高大魁梧。她不过瞧了一眼,想起年少往事,竟不禁在风里落下泪来。
她一直未曾告诉擎宇,他七万岁时年少意气所说的那番话,其实让她大为动容。
“擎宇哥哥,”她在疾风劲劲里唤了他一声:“你还记得当年……当年你说你未娶我未嫁的那番话吗?”
擎宇回首,毫不犹豫道:“自然记得,还有两万年……哎,好像有什么不对?”
静窈的满腔感动顷刻散尽,大大地翻了个白眼与他:“你现下才发现你长了我一万多岁是不?”
擎宇却豪迈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大大咧咧道:“哎哟,这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我十万岁你九万岁咱俩便成亲就是了。”
静窈隐忍一笑,客气地拂去他压在自己肩头沉重的爪子:“谢谢你啊,真心的,也谢谢天帝他老人家。”
万年岁月不过弹指一挥间。如今虽已时过境迁,但年少时的那一番剖白,却依旧叫人满心感怀。
其实静窈时常会想,她与白辰这半生纠葛,聚散离时,倒不若她同云风和擎宇,当日月桂树下义结金兰,便是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