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那位数万年来孑然一身的传世帝君,再一次婉拒了天帝和亲的旨意。
但九重天的人并不觉得意外,只天帝他老人家觉得,自己原本就十分薄的情面这一次愈发薄了。
可这一回大荒帝君许是意识到了自己数万载来一次又一次驳了天帝他老人家的情面,觉得此举实在有碍天界与下界的和谐,有碍天族与大荒三族数万年来本就稀薄的一点情谊。
于是随着那份退回九重天的和亲御旨,他另写了一份求婚书。
求婚书一式两份,金丝卷帛,贵气无匹。其书铁画银钩,笔力千钧,内容甚是真挚诚恳。
一封是与天族之首,掌管三十六天的天帝。另一封,是与一向隐于九天之南,不问神族诸事的雷泽之国辉耀帝君。
天帝原本听妖族来使说清衡帝君欲求娶一神族公主为妻,觉得自己数万年来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又觉得清衡这个晚辈虽有着帝君之尊,且执掌三界生杀,却甚是懂事,不似传闻中那般不可一世,于是天帝格外欣慰。但待他老人家略略看了一眼那封求婚书,却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下来。
于是天帝他老人家原本格外欣慰的心情霎时变得喜忧参半。
喜的是天界数万年来欲与大荒和亲之事终于有了一点眉目,神族与下界三族缔结姻亲指日可待。忧的是这不知好歹的晚辈清衡帝君竟然瞧上了天帝他老人家数万年来一直很是中意的未来儿媳妇?
是以天帝他老人家思虑良久,满心忧愁便很快便盖过了喜悦。他立刻亲笔修书一封,延请雷泽之国的辉耀帝君与撷兰帝后亲至九重天共商此事。
大荒帝君的求婚书与天帝的亲笔信函一前一后到了雷泽之国。辉耀帝君处事向来果决,可堪称得上雷厉风行,当即便动身前往九重天,同天帝商量了三日三夜,方才定下这件事来——一切,便看那位被求娶的雷泽帝姬静窈殿下如何抉择。
这虽然看似是一句废话,但其中却包含着很大的哲理。
静窈如今业已七万五千岁,原是个略略有些尴尬的年纪。不少神女仙姬在她这个年纪上早已嫁人,相夫教子,却也有不少长了她几万岁的仍待字闺中。静窈长到七万五千岁,便是她父君母后,在这七万五千年里却也没敢逼她嫁过什么人。
一则这数万载来静窈虽多番红鸾星动,但显而易见皆是些烂桃花。她父君母后便希望她擦亮眼睛,嫁人有时便譬如挑白菜,自己多挑挑拣拣终归是好的。
二则天帝同辉耀帝君都心知肚明,只是天帝知的乃是他膝下第五子擎宇君家室人品都与静窈可堪匹配,辉耀帝君知的却是他二人年少之时清风明月下义结金兰,兄妹之情大于天,只不过碍着天帝的颜面,数万年来不曾告知罢了。因近万年来有天帝这位大山压着,又有前头西海那位不懂事的三殿下触了霉头,是以上下神族中大大小小的神君仙君们皆不敢轻易往雷泽之国提亲。
三则静窈生来脾气火爆,性格跳脱,平生又素爱闯祸,自小便闹得雷泽之国上上下下鸡犬不宁。是以她离了雷泽之国待在御宗的那三万个年头里,她父君觉得整个雷夏泽都堪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因她父君母后位高权重,这数十万年来一般也没什么人敢得轻易罪,实在无须将这宝贝女儿嫁出去报复人家。
于是一个青天白日里,静窈正在凡界逛一处市场,瞧着白菜甚好,萝卜亦不错,于是心情格外好些。近些年来她孤家寡人惯了,却多了一个兴趣,便是下厨。烹饪之技者,唯食材不可或缺。因听闻下界凡世方圆百里便属这一处青菜最好,静窈特地挑了个清早,挎了个大篮子便来了。
集市上的农人村夫便都瞧见了一个长得甚好看的小姑娘,吃力地挽着一个巨大的菜篮,一只手还艰难地在那白菜筐里挑挑拣拣。集市上的几个年轻人实在看不过去,纷纷伸手相助,她却摆着手一一回绝。忽然身侧多了两个怎么回绝也赶不走的人,静窈定睛一瞧,才发现是两位隐了仙踪的小仙使。二人客客气气地将她的篮子接了,菜钱付了,又恭恭敬敬将她请回了九重天。
静窈觉得莫名其妙,方跟着二人进了凌霄殿里。她随意一瞥,见得天帝神情严肃,又一瞥,见得她父君神色更是凝重,再一瞥,怎的见得她母后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那两个仙使行过礼后便退了出去,静窈眼睁睁看着他们将自己的菜篮子一同扛了出去,忍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喊出声来:“哎,哎,把我那些菜留下,回头拿什么烧饭呢?”
两位仙使便颇有些尴尬,又将那硕大一个菜篮子扛了进来,左瞧瞧右看看,也瞧不出天帝这庄严肃穆的凌霄宝殿中哪里适合摆这偌大一筐果蔬。
天帝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静窈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自己心念着的那一筐白菜萝卜上收了回来,乖乖行礼道:“给天帝请安,见过父君母后。”
辉耀帝君瞥了天帝一眼,天帝又瞥了辉耀帝君一眼,如此三个来回后,辉耀帝君只得叹了口气,对静窈道:“近日大荒帝君将安乐公主的亲事退了……”
静窈心里砰地一跳,嘴上却逞强地打断她父君的话:“哦,我虽近来在凡界待的时日有些多,但此事也略有听闻。”她明眸百转,边说边悄悄瞥了瞥天帝的脸色,想着终归得给擎宇的父君留点面子,于是道:“这大荒帝君也忒没眼光了,忒没品位了。”
却见她父君额上青筋跳了一跳,又道:“他另修书两封,说是要聘你为帝后。”
静窈当场傻了,彻彻底底地傻了。
她虽一早知道这结局是命定,却不成想这命定之日来得这样快。
静窈有些无语,她觉得这大荒帝君不按常理出牌。若是当日退了南薰的婚事,一般来说须得等上个两三万年,等到天帝再次赐婚才对,且上下神族中大大小小的公主甚多,要轮到自己,起码还要在等上个十万八万年。
那日她瞧完天命石,便是如是安慰自己的。
可现下听了她父君一句话,静窈觉得她这桩婚事委实来得太快,快得叫她措不及防。
辉耀帝君见静窈一副如遭雷劈的模样,便晓得她对这桩婚事亦不满意,于是十分欣慰道:“自然,那大荒帝君此举确是有些唐突的,也不大合乎我们神族的礼仪。父君晓得你的性子,自然也是不同意的。”
静窈黛眉一挑,忽然觉得之前说错了话,于是改口道:“哦,方才我说错了,这大荒帝君忒有眼光,忒有品位了。”
她话音未落,她那一向端庄持重的母后方咽了一口茶,此刻尽数喷了出来。
天帝忙附和她父君道:“辉耀帝君说的极是,其实本君瞧着,本君的……”
静窈干笑两声,天帝余下的话她已经倒背如流了。
不外乎是“本君的小儿子擎宇人品贵重家室卓然与雷泽之国帝姬可堪配之”云云。
丹樨之下,一对甪端香炉里清烟袅袅。凌霄殿里素来焚着凝神静气的白檀,静窈却只觉得心乱如麻,天帝他老人家犹在上座絮絮叨叨“本君的小儿子擎宇……”
她忽然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截了天帝的话头道:“就这么定了罢,”她抬眼时仿佛见得一片尘沙,觉得眼睛有一些难受:“这门亲事。”
静窈的声音原是有些清凌凌的,此刻她敛了笑容,一派端庄,显得愈发清冷无俦。殿中乍然安静下来,不过片刻间,天帝座下的亲信皆是一派哗然,啧啧称赞者有之,呆若木鸡者有之,冷眼旁观者亦有之。
辉耀帝君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又板起了脸,道:“大荒毕竟是下界,那位帝君——是叫什么来着?”辉耀帝君想了半天也没想起那大荒帝君的名讳,只得道:“他虽贵为三界帝君,但实实在在是妖族中人,终归同我们神族不堪匹配。”
静窈甚讨厌她父君这一套论人家室的歪理,从前便口口声声说“人品为重”,此刻却揪着大荒帝君的出身不放。
辉耀帝君犹在座上对那位不知名讳的大荒帝君评头论足。
静窈忽然觉得思绪甚乱,眼前渐渐浮起白辰玄衣白扇,目色深沉的样子。又晃过北海三殿下一袭月白长衫,英气朗朗的眉目来。
静窈自哂一笑,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懒洋洋道:“妖族便无良善之辈,神族便无作奸犯科之人了么?”
辉耀帝君被这个宝贝女儿一句话噎住了,半天接不上一句话来,便拿他细长的一双眼睛去瞟他的爱妻撷兰帝后。
天帝今日命人奉的是奇兰茶,恰巧因着名字中亦有一“兰”字而成了数万年来撷兰帝后的心头最好。帝后此刻正品着口中回甘,半分也没注意到辉耀帝君这点小动作。
静窈却是瞧见了,并且把这一切归咎于她父君的眼睛长得略微有些小,并且在心里悄悄地对她母后比了一个大拇指。静窈打小就爱闯祸,每每犯了事,她父君母后总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自然,这白脸不比红脸好当,便次次落在了辉耀帝君的头上。是以静窈数万年来总觉得她父君不如母后疼自己。
于是静窈也拿眼神去瞟她母后。正巧撷兰帝后合了茶盖,瞧见了她一双眼珠子水汪汪地盯着自己,便拿了分寸,轻轻将茶盏往案上一搁,不咸不淡说了一句:“我有些好奇,从前提起女儿婚事的时候,是谁总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且看她自己中意便是?”
辉耀帝君被这个爱妻一句话又噎住了,半晌,气得吹胡子瞪眼。然他当着天帝和众臣的面,且此刻又是在天帝的凌霄宝殿中做客,实在不好意思拂袖而去。
是以辉耀帝君气了半晌,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撷兰帝后见他如此,晓得他是真的动气了,便也温软了口气,好言好语道:“难得今日有个斩钉截铁要娶咱们女儿的,看静儿这丫头的样子也不反对。既然天公作美,咱们做父母的,又何必从中去作梗破坏这桩婚事呢。”
天帝目光深沉地瞧了辉耀帝君一眼,露出极是惋惜的神色,思虑良久,方颔首允了。
静窈神思倦怠,只道了一句“告退”。方出了凌霄殿门,便见她那两位义兄云风和擎宇亦跟了出来,满面焦急的神色,一边一个将她扯住,问她:“怎么回事?大荒那位帝君竟然指名道姓要聘你为后?”
擎宇天生神力,静窈皱着眉头扯了扯被他拉歪的衣襟,平静道:“指名倒是指名,只是我们女娲后人一向没什么姓氏,我估摸着姓他不好指……”
“我父君竟也同意让你去和亲?”擎宇有些不可置信,怒然截话道。
“这算和亲么?”夜色凉凉如水,却冷不过她的神色。静窈眉头也未曾皱一下,只一副玩世不恭的形容,朗声笑道:“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