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衡把她带回榣山神宫,神色着实比前几日难看了许多。静窈不知昏睡了多久,醒来时脚踝裹着纱布,胸腔又生疼,她动弹了两下,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
却看见她夫君清衡帝君端了碗颜色怪异的汤药来与她。
“可不可以……不喝啊?”静窈有些勉强道,她打小最讨厌吃药,且眼前这碗汤药的色泽气味,已经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
清衡没开口,目色显得比以往要深沉,脸上亦无甚表情。只舀了一匙药汤,稍稍吹凉了些,喂到静窈嘴边。
静窈寻思了片刻,觉得此前她这般逃出去闯了祸事,累得清衡来救她,有些不好意思,此刻他定然是有些生气了。但他在这般情况下仍能来给自己喂药,是以静窈觉得愈发不好意思。
然静窈觉得要自己喝这些苦药有些委屈,但显然清衡不晓得她害怕吃药,且静窈觉得自己向来不是个矫情的人,于是从他手上接过药碗,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得尽了。
谁知那药入口竟然比看起来更加令人难以接受,静窈嘴里发苦,心下更苦。
“喝完了药好好睡一觉,便没事了。”清衡面无神色,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身走了。
她其实很想开口挽留他一会,央他陪一陪自己,又觉得那番话从口出委实显得她有些矫情,且很是无用。静窈想了想,终究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将自己裹在那条锦被里,耳朵尖尖地听着那双云靴橐橐之声离得远了。方才忍了许久的泪终于滴下来,她躲在被窝里抽抽搭搭了两声。
伽罗守在外头,见他们的帝君出去了,便躬身道了句:“恭送帝君。”
清衡神色严峻道:“今日之事便就此作罢,来日若再教她这般偷跑出去,这榣山你便不用待了。”
伽罗冷汗涔涔,拱手道:“是臣下失职。”
可不过半盏茶的时分,却瞧着他们帝君又回来了,伽罗仿佛青天白日遇了鬼打墙一般。
倒不是因清衡去而复返,而是因伽罗瞧着他手中捏着个糖人小兔,面上和煦如春风,此等情状竟然同他从前在凡间见的举着糖葫芦的小毛孩没甚区别。
是以大荒第一名将伽罗将军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清衡目不斜视,却不动声色地将伽罗面上的惊诧神情尽收眼底,路过他身旁的时候,轻描淡写的一句:“小丫头怕吃苦药,给她买个糖人吃。”说罢便从从容容进了朝暮殿。
却听得殿内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
静窈向来耳朵尖尖,听着有人进来,忙迫自己敛了那哭声,装睡。
忽然有人坐在她的床榻边,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柔声道:“为夫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糖人。”
静窈听到“糖人”二字,此番是真的不想哭了,立刻蹦跶起来去拿清衡手中的糖人,却正巧叫他见着自己泪痕宛然。
清衡愣了片刻,眼前人梨花带雨,啃着那糖兔子的耳朵,顷刻间又笑得香甜。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真是个小孩子。
“傻丫头,以后想哭,就在这里哭。”他把静窈往自己的怀里带了带,揉着她散乱的长发,温和道:“不怕了,不怕了,为夫在这里呢。”
静窈略略有些尴尬,将自己从他怀里抽离了三分,胡乱抹了一把脸,道:“谁哭了,我才没哭。”
清衡也不拆穿她,只温和摸了摸她的头道:“还疼吗?”说罢便去探她的脉,静窈摇了摇头道:“不疼,你那药虽然苦口些,却实打实是良药。”
清衡便笑她:“小丫头还怕吃苦药,幸而为夫方才想了起来,去凡间给你买了个糖人吃。”
静窈有些疑惑,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吃药?”
清衡把了把她的脉,又替她将袖口放了下来,方摸了摸她的头道:“自然,为夫这般了解你不说。”
静窈一愣,这是清衡第二回说这般了解她的话,是以她觉得那番话着实有些奇怪,她认识清衡不过三两日间,怎谈得上了解。因她此番受了内伤,言谈间胸口便是一阵疼痛,却仍吃力道:“你没将伽罗怎样罢?今日是我自己偷跑出去,无关他的事。”
清衡又抚了抚她凌乱的鬓发,柔声道:“连个小丫头都看不住,怎做我大荒榣山的将军。”见静窈神色仓皇,黛眉紧皱,忙又道:“好了,为夫没将他怎样。”
静窈低低“嗯”了一声,清衡又道:“你若不想连累伽罗,以后便乖乖待在这榣山神宫里。须知大荒不比天界,妖魔精怪甚多,你一个小姑娘家,着实有些危险。”
这话听着耳熟,原是静窈在竹山那方石洞内初见清衡时他便说过的。静窈叹了口气,便问他:“今日朝暮殿的侍女说你去剿杀五爪火螭,便是我运气不好遇上的那一只罢?”
清衡拍了拍她的头,道:“小丫头还挺聪明的。那火螭在朝歌之山作恶已久,所到之处,草木皆焚,民不聊生。为夫追逐了它两个时辰,原想放它一条生路,用九黎壶收了便是,谁知那火螭恶性不改。”他这般瞧着她时,神色格外温存:“它胆敢伤你,为夫绝不饶它。”
静窈听着有些起鸡皮疙瘩,忙找了个借口客客气气地将清衡请了出去,又延了素日养成的好习惯,将那九州清雷的结界设了。
是夜静窈便又做了个噩梦。
她这数万年来睡眠不好,发噩梦是常有的事,且她白日里受了惊吓,是以今日的梦境格外可怖。
梦里头她四处躲藏,风声鹤唳。从前她做噩梦时,总是魇在梦里醒不过来,今日却乍然从梦境中惊醒,惶惶然想起当年她犯天规做下的那桩事情来。虽醉墨神君说她所弑之徒皆为凡间渣滓,可她心底深处仍过不了那良知的谴责,是以数万年来总是噩梦缠身,且梦境狰狞可怖。
外头忽然响起橐橐靴声,静窈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方想问一问外头是谁,却见一个云白的身影破门而入,将她搂在怀里。
“不要——”她犹沉浸在梦魇里,不由一声惊呼,便被清衡掩在怀里。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不要怕,我在这里。”
静窈满面泪痕,沾湿了他素白的衣襟。待她反应过来,方抬首疑惑道:“你……外头我设下的结界呢?”
“小丫头,你的功力想是有些不足,那九州清雷设得颇有几分漏洞,便叫我钻了进来。”清衡摸着她柔软的额发,语气柔和如春风。
静窈一时语塞,又听得他那温柔缱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幸而我日日都来,否则你每晚做了噩梦去哪里哭?”
“你……你是说你每晚都来?”她终于明白前些日子里虽在梦魇之中,却总能觉得有人相伴身旁。她原以为那是梦中生了错觉,却不想这数月来,她卧榻之畔,果真多了一人酣睡。
“今日我不过来晚了些,便叫你担惊受怕了,是为夫不好。”清衡仿佛没瞧见她那意外神色般,只柔声哄道:“从今往后,为夫便日日留在朝暮殿陪你,算是为夫今日失职的惩罚。”
静窈尴尬地笑了笑,抹去自己满面泪痕,终于咬牙切齿道了句:“谢谢你啊,真心的,谢谢你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