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乍吹里,掀动那素白的帷帐。南荒的灵木尤为殊异,到了夜间,其华四照。晃得清衡一张冷峻的面容,格外温存柔和。
静窈却愈发觉得她这夫君不似往常,觉得此刻气氛诡异非常。
“好罢,我原以为我这般泼天泼地的胡闹,便连我父君,也是要生气的。其实我……我今日……我把伽罗他……”静窈终于觉得有些愧疚,一句“我将伽罗诓进了市镇上最大的青楼里头他现下估摸着一时半会回不来了”也磕磕巴巴地说不完整。
“罢了,虽是烟花之地,但伽罗自能料理。”清衡抬手欲去摸她的额发,面上却是极力自持的神色,终于在离她额间一寸的地方,止住了动作。
静窈心里的头的感知已然不能用“吓了一跳”来形容了,磕磕巴巴问道:“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清衡微微一笑,颔首不言。
静窈坐直了身子,抚了抚裙角,含了几分孩子气道:“其实我是故意要和你作对的,你竟没发觉么,你越疼我我便越坏得放肆,所以——你别再对我好了。”
清衡闻言终于露出了一点笑颜,道:“为夫这样宠坏你,将来便没有人受得了你了,你便会一直留在榣山神宫,这样不好吗?”见静窈并不言语,他又道:“且我是你的夫君,怎样对你好都是为夫分内之事。”
“清衡。”记忆里,这是她除新婚那夜外,第一次唤他的名字。其实自那夜得知他的名讳时,静窈便觉得这个名字唤起来很好听,就如他清风明月之姿一般爽朗。“其实……能嫁给你,是挺幸福的一件事情。”
虽说静窈当年那七万多岁的年纪,早晚都是要嫁人的,即便没人要她,她到了九万岁上也是要嫁给擎宇君的。可她转念想想,若嫁的是旁人,那人对她未必会像清衡这般体贴温存。即便是擎宇宠了她几万年,又那般老实好脾气,却也有同她争得面红耳赤或是生她闷气的时候。
她犹记得幼时擎宇曾经生过一回闷气,不大搭理她。然静窈端的原就是个火爆脾气,当即掉了两滴眼泪,却倔强地抹了,并便扬言要同擎宇割袍断义,还去云风跟前告了一回黑状,说是擎宇惹她生气了。
好在云风神君素来温和且通晓人心,先顽笑了一番道:“怎么?他不肯娶你了吗?”
静窈当即便笑了,笑过却又愤愤道:“呸,谁要便宜他那臭小子。”又叫嚣了一番“他不疼爷,爷便也不疼他了”之类云云。
云风当下便柔声安慰道:“哥哥同你一起去找他算账,算到他知道自己错了为止。”又思虑了片刻,方认真道:“其实我觉得,你不疼他,他也是疼你的。”
一句话便说得静窈一愣,方才消了火气,开始细细思虑起自己的不周之处来。
其实这数万年来静窈一直晓得,她素来以脾气不好闻名于她的义兄和几位同窗之间,一向被人奉为惹不起的小祖宗。有时她自己思量起来,都觉得她这生来的性子堪称人神共愤,可惜生性如此,徒唤奈何。
然而她这般性子,清衡却依旧这般待她,仿佛一直是大荒四海中的一个例外一般。
此刻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当日为夫向天帝与辉耀帝君求娶你,其实并不指望你会答应。他们都说,雷泽帝姬脾气火爆无人敢拗是出了名的。”清风朗朗下,忽然听得他一句感慨。
静窈一听便有些激动:“胡说,谁胡说八道的?本帝姬是一个有着良好教养的人如其名的淑女。”
她说完这番话,竟然一丝脸红也无,叫清衡觉得她说大话很有本事。
“那你便不怕娶一个河东狮回来么?”静窈黛眉一挑,有些吊儿郎当地问他。
清衡摇摇头:“我只知道雷泽帝姬重情重义,心地纯善,亦是六界皆知的。”
静窈被他说得面上一红,不再接话,半晌方有些动容道:“我总觉得人与人之间都是有缘分的,譬如我同我那几位义兄,譬如我与离安和少蒹,又譬如我同南薰姐姐。所以或许我与你,也算是有缘罢。清衡,其实你是一个好人,我知道你觉得我年纪小,又是个神族的帝姬,这么嫁来大荒榣山很是可怜,所以你同情我,对我好,但是本帝姬从小便有两句格言,一是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所以来日我会对你更好。二是施恩莫忘报,所以我对你好,你用不着想着对我更好来回报一二。”
清衡朗朗的剑眉一挑,他觉得静窈有些曲解他的心意。
“清衡,我以前竟没发现,其实你是个挺护短的人么?”静窈想起她今日诓了伽罗的事情,忽然笑道。
清衡澹澹一笑,仿佛夏末秋凉里一点温热的风:“我不是护短,我只护着你罢了。”
若是寻常女子听得这番话,势必要感动得痛哭流涕,但缺根筋的静窈却问了句:“为什么?”
若是寻常男子听了这一句,也势必会来上一句“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但清衡不愧是大荒帝君,统领三界,对着静窈这般无药可救的不寻常的女子,也显得格外有耐心:“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静窈理了理他一番话,觉得终于有些许思路了,可见嫁了这三界帝君也是有些好处的,单是头上顶着大荒帝后的名头,来日泼天泼地地闹起祸事来,也有人担待着:“哦,这是自然,若你娶了旁的姑娘,自然也是应该这般护着她的。”
清衡的眼睛一亮,忽然扳着她的肩头道:“我不会娶旁人的,我想娶的,从来都只有你一个。”
静窈忽然想起他前头确是拒了天帝的和亲旨意不下五回,连她那位九重天第一貌美的南薰小姐姐亦被清衡婉拒了去,不由含了几分好奇。待她将将应承婚事时,其实想了半晌,终是了然于心。
当年白辰不愿娶她,同她在一处,少司命曾言泰半是他不晓得自己乃雷泽之国唯一的帝姬,于是攀高枝娶了东海白龙族的二公主去。其实少司命所言她当年何尝不曾想过,只是她当时年少,心性恪纯,不愿相信这般缘由,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
想到此处静窈忽然觉得有些难过。她自小便知道,雷泽皇族乃是上神族中最为尊贵的神祇之一,自己顶了个雷泽之国帝姬的名号,将来还要继承雷泽女帝的君位,自是羡煞旁人。
可她身居高位,这数万年来却因为这桩事而不大快活。自打她记事起,便见得上下神族中诸多神君仙者对她父君阿谀奉承,百般讨好,连带着她这位小帝姬亦得了大大小小无数谬赞,令人不胜烦扰。待她将将到了年岁,便又有诸多上神族出身望族的神君们前来提亲,但当中有几人是真正对她情有独钟的,辉耀帝君同撷兰帝后却瞧得真真的。
这也是她当年入了一十九天御宗学堂却埋没身份三万年的缘由。
她一向觉得清衡是个好人,不在身份名位上计较,可如今这般细细想来,天帝前头许给他的几位公主,虽都是天族所出,但都属旁支,大约是因天帝没生什么女儿,否则这和亲之事也落不到神族最尊贵的雷泽帝姬头上。
静窈忍不住想,那么清衡求娶她,可是同白辰一般的原因,是取而不是娶,所求的不过是为了雷泽之国在上神族中举足轻重的地位罢了。
她如此想着,远山黛眉便已然微微蹙起。清衡即刻便道:“你可是在想,我娶你是否只因为你是雷泽帝姬?”
静窈吓了一跳,一双眼睛瞪着他,清衡见她那般神色,便已心知肚明,于是摸了摸她的头道:“傻丫头,我想娶的是你,不是雷泽之国的帝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