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静窈觉得清衡其人实在可怕,她从小到大古灵精怪,向来没什么人能揣测,但凡有委屈也一一藏在心里,不吐露半句。可自打嫁来了大荒,她的一言一行却叫清衡看得透透的,静窈不由生了几分想回娘家的冲动。
“我……不瞒你说,我的确这般想过。但你既然这样说了,我便信你。”她顿一顿,又道:“你晓得我,别人说什么我都信的,所以清衡,你不要骗我好不好?”
清衡觉得她说这番话的样子实在可爱的紧,忍不住又亲了亲她的额头道:“我从没有骗过你。”他顿一顿,又认真地补充道:“往后也不会骗你。”
静窈闻言方露出了一个很是欣慰的笑。
却见清衡朗朗的眉目亦学她那般轻轻一皱。“既是如此,你为何应允嫁我?”清衡忽然问道。
静窈心中一颤,咬着嘴唇思虑着,觉得撒谎并不是个好事,事实是她当日为了宽慰南薰,自己偷溜去二十七重天瞧了那满载大小神仙姻缘的天命石,方才知道她这一生命中注定要嫁的人,便是大荒的那位帝君。只是那时她走得匆忙,连她未来夫君的名讳也未曾瞧清楚。
尔后清衡向天帝同辉耀帝君请旨赐婚,她虽向来便不信什么天命,只相信事在人为。但少司命曾言天命石上的命数是非认不可的,她无法抗拒,亦觉得这浮浮沉沉、兜兜转转数万年来,于男女姻缘一事上,忽然觉得自己累极了。
既然天命如此,那便认了罢。便如她当日告诉云风,她终归是要嫁一个人的,那么嫁谁不是个嫁呢?
只是静窈生性倔强,虽是认命,却也认得有骨气。她自小鬼主意多,一早便笃定那妖族帝君无论何人,只要她不愿意,他自然从自己这讨不到半分便宜去,没准还能欺负了他几遭去。
这便是她当日一顶盖头一身嫁衣跑来榣山神宫的原因。可这五千年相处下来,觉得清衡并不是个坏人,如此说了实话只怕伤了他一颗心,何况偷看天命石本就是犯了天规之事,若真有天罚,她一个人受了便也算了,实在无谓连累她这便宜夫君去。
她沉思许久,方觉得善意的谎言便算不得谎言,兴许还能宽慰人心,这样一想便觉得自己格外懂事知礼,于是努力挤出一个温婉的微笑:“你想听实话?”
清衡道:“自然。”
静窈忽然想起大婚那夜翩跹了大荒六个来回的思绪,不由叹了口气道:“你可晓得从前我退过一桩婚事,是与西海青龙族那位三皇子的。”
清衡颔首道:“略知一二。”又问:“那西海三皇子现下……”
静窈随口截话道:“后来他就死了。”
“什么?”清衡似是没听清一般,疑惑道:“西海在下界,何以西海三皇子故去的事情,为夫却不曾听闻?”
静窈一愣,颇有几分无奈地瞧着她那位略显耿直的夫君道:“你没听过一句话吗?有些人虽然活着,但已经死了,管他作甚。”
清衡撑不住轻笑一声,道:“有道理,所以呢?”
静窈吁了一口气,道:“其实当年那桩婚事……”她微摇螓首,笑道:“罢了,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人心易变,这世上从一而终的人太少罢了。且世间万物聚散无常,天命既定,倘若我一早便知道后来的结局,当初即使他拿着他那把青云剑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答应那桩婚事的。”
她抬首笑着看他:“你一直在下界,怕是不晓得,我从前在男女姻缘上并不很和谐,许是我小时候坏事做的太多,天命不愿赐我一段好姻缘罢。”
静窈努力挤出的温婉笑容渐渐淡了,又说:“后来我便想着,我总归是要嫁一个人的,嫁谁不是个嫁呢?是以那日你递了婚书与天帝同我父君,我想也不想便应承了,倒教我那两位义兄大吃一惊。”虽是顽笑着,她清明的眼里却露出一点晶莹来。
其实静窈这一番话虽非实实在在的真相,却也算不上是谎言。
只是她自以为这般当做玩笑话将来,清衡或许能一笑了之,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谁知却见清衡向来和煦如春风的脸色一分分冷寂下来,他扳着她的肩,迫她正色看向自己:“你连自己想要个什么样的夫君,竟也不知道么?”
静窈偏着头,目光仿佛飞的很远,忽地莞然一笑,露出浅浅的酒窝来:“想过啊。我想要一个在我伤心哭泣时能够抱着我安慰我的人,在我遇到危险时能奋不顾身来救我的人,在我生病受伤时能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我的人,”她的笑容愈发深,“最重要的是,无论发生什么事,他永远都不会抛弃我。我们一直会在一处,生死不离。”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气,于是自嘲了一番,又道:“这番话你只当顽笑便是,其实我从未同人说过。”
清衡的眉头一点一点舒展开来,他伸手摸了摸静窈的鬓发,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变。”
静窈被他看得一个哆嗦,想要躲开,却被他一把搂入怀中,听得他轻声道:“你已经找见那个人了。”
她的脸埋在他的怀里,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又听得他柔柔的声音道:“若我是那个人,你可欢喜?”
黛色的眉头微微一皱,清衡的那番话这样耳熟,静窈觉得仿佛曾在哪里听过。
但她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又听得清衡唤了一句:“静儿。”
这一声“静儿”唤得她一声哆嗦,又忽然觉得有些疑惑。因八万年来,唯有最亲近的人知道且能够这样唤她的名字,譬如她的父君母后,譬如她那七位哥哥,还有她在天界的两位义兄。
在记忆里,清衡从前一向喜欢唤她一句小丫头,唤得多了,她甚至以为他同彼时初嫁的自己不晓得大荒帝君的名讳一般,或许他已经忘了她这位雷泽帝姬的闺名。
但没成想清衡不但记得她的名字,还懂得这般唤她,静窈一时之间便愣住了。
他的声音里有着显而易见的哀凉,静窈甚少听到他这般口气:“可惜我大了你这样多。若是……我早一些遇上你,那便好了。”
静窈不明白他为何会说出这番话来,她一向心思灵巧,但奈何却不是在男女之情这一途上,于是在她还未转圜过来时,又听得清衡道:“静儿,我……”
他浅浅吻了吻她的额头,说出那句话,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般,将声音低了下去:“我爱你。”
静窈这几千年里,早已习惯了在无赖的清衡怀里呆得自在,从前虽觉得他无赖又啰嗦,但堪堪相处了几千年,却也愈发察觉出清衡的好来,素日里也拿他当个知己看。
今日乍然听了这番话,从前兜兜转转寻思了良久的疑惑,今日终于昭然若揭,不由心下一凉,当即一把推开了他。
清衡不意她有此举,那伸出的手便成了一个空,白衣广袖,在秋风里显得格外萧瑟。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秋风瑟瑟里,静窈带着几分惶然的意味问他。
清衡一展广袖,背负双手,将眉宇间最后一点戏谑敛尽,平静道:“你瞧我的样子,像是在与你顽笑吗?”
静窈斟酌了很久,不知如何开口,终究黛眉一皱,垂首哀凉道:“其实,我觉得自己现在这幅样子甚好,谁也别来招惹我,我也不去招惹谁。”
其实这番话在她心里滚过了数遍,清衡对她好,她知道,但她一向以为这世上是你来我往,你待我好,我便待你更好的。
“清衡,你晓得我有许多哥哥不是?我多一个也不多,少一个也不少,你我差了这般年纪,你待我好,我也待你很好,那么我拿你当亲生的哥哥一样,不是很好么?”静窈实在没忍住,终于抬头这般对清衡道。
清衡颀长的身影一震,想是从未意料到静窈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
她拂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双手,只瞥了他一眼,便惊得落荒而逃。
南荒今日的风声有些大,隐隐听得后头疾风阵阵里有一声绵长的叹息,静窈却未驻足,亦未听得清衡追上来的动静。